当笛声自孤月下拂来时,夏时开悟了“万华夏功”。
夏时缓缓睁开双目,眼前世界,从所未有的昭然明了、纤毫毕现:
身下草地,龙胆幽蓝的花瓣里,紫色脉纹流动着世间最小的水系;前方平静湖水,一十五只流萤触漾起七百一十九圈涟漪;天上孤月,圆如人瞳……
月下笛声,越移越近。
因坐悟得太久、太认真,夏时起身时,略觉双膝有些虚软,但极其迅速的,体内那一股神奇内力,自行涌向双膝,不适感觉,瞬息消散。夏时感觉自己焕若新生的身体,是前所未有的轻盈、自由。
夏时乘月光,高高飞起,左右金刀轮转,架住了梅傲天刺来的剑。梅傲天迫不及待地告知夏时:
“我借鉴你弯刀剜额那一招,创造了一套全新剑法。它也是你的。你来给它取个名字。”
夏时笑:“我使刀的,你的剑法,干我何事?”
梅傲天不言,利剑连招发出。
因夏时初悟心法,功力尚浅,梅傲天递给夏时的每一记剑招,其中内力与剑气,皆控制得极有分寸。
夏时笑着一一接招。
梅傲天很满意夏时全力以赴、不曾有一丝松懈或耍滑地与他过招、拆招,梅傲天暗自忖度道:
“若夏时多放些心思在他的刀上,十年后,我的剑,他的刀,必将一样的天下无敌。”
夏时亦非常惊喜梅傲天这一套全新剑法,剑招才过半,他已无力应对梅傲天谨慎收住力道、至多使出了一成半功力的这一套本与他刀法同源的剑法。
“输了,输了。”夏时收刀落地。
梅傲天继续于月下舞剑,从头至尾向夏时展示完他这一套崭新剑法。夏时仰头望之,连声叫好。
剑光映耀着月光,月光染亮着湖光。
梅傲天每一次挥剑转身,每一次清晖闪耀的剑身上映照出的倒影,他总能看见夏时看向他的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剑法最后三招,即将演练完毕,梅傲天决定道:
“落梅风。我的剑法,名为’落梅风’。”
“好名字。”夏时稍作思忖,朗声称赞,“能使傲天剑落败的,唯有梅傲天你自己。”
梅傲天从未想到过这一层涵义。但梅傲天心里很是开心,因夏时总是比他自己,更会阐述他自己。
梅傲天收剑落地。他落脚点控制得极好,阔白飘逸之衣袖,若有若无、似触非触地擦过夏时袖上纹绣的金丝。梅傲天迫不及待地告知夏时另一事:
“我会吹笛子了。”
自黄鹤楼上遇见黄鹤楼兄弟、和秋风恶的那一天起,梅傲天便开始握笛、习笛。
然而,笛管不比剑锋,莫说自学成才、自作谱曲,仅是简单五音,当梅傲天双手把着那一支笛管,十根手指,亦难一一按准对应着每个音的笛孔。
梅傲天的习笛之路,久久未能迈出第一步。
直至,天保孤身一人自终南山返回———
彼时自扬州一路追来、却被天保尽数甩落的武林豪杰们,聚集在襄阳,候迎年轻的武林盟主凯旋。
天保依旧是那一身灰扑扑的质朴简装,单套了左半边衣袖,右臂膀则一整条敞露在外,大臂及右肩,一圈圈缠满了药汁浸透的麻黄布条。
天保身后,依旧背着他那一柄价格不超过五百文的寻常素剑,除此以外,他双手空空、不携一物。
“祸水已逝,不信,你们自己去看。”天保懒得多言,他高踞筵席首座,大口进食,显然饥疲已久。
席下座中英雄,则是食不知味,眉来眼去。
对于“祸水已死”一说,他们实是心存诸多疑虑;但此时宫城里,尚未角逐出下一位新皇,若江湖人众此刻成群集队,继续向北进发,恐招致新祸端。
武林趁皇庭动荡不明,群豪聚集在襄阳重镇,大肆庆功宴饮,已是开天劈地的头一次。风光足矣。
山南东道大节帅,亦在此武林盛宴中,就坐在座首之右席;五台山惠觉大师,则居于天保之左下。
节帅一见天保这一副落拓样,即知此人决不可收入帐下、为他所用。他帐下某一归藩戎侠,聪明地读懂了节帅的心思,英勇地挺身而出,质问天保:
“天保盟主口说祸水已死,敢问物证何在?何人可证?祸水她那一柄血孽深重的遍照剑,断否?在否?遗于何处?盟主为何不将她的人头携来,高悬在我襄阳城楼之上,以此慰藉她剑下数百英魂?”
即便江湖豪侠一向看不起归顺藩府、披挂兵甲的戎侠们,但这一通爽言,得到了全席英雄的默许。
席下戎侠的质问,座上天保充耳不闻,他左手持一只汤匙,挖宝似地,向着桌上餐碟埋头苦干。
戎侠孤身站在一片沉默的席间,他不是感受不到屈辱,但他清楚,座上天保愈是无视他、愈是一身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席中江湖英雄,便会愈发预觉出危机,愈发失去对这一位“武林盟主”的信任。
在这暗流涌动的沉默里,夏时,站起来了。
他们五人,身为万华派门下四季堂主,席位仅次居于惠觉大师之下。夏时高声反问那戎侠:
“兵士,方才你这一通发问,何意耶?”
夏时一上来,即剥去了“戎侠”里的那一个“侠”字,径直称其为“兵”:
“莫非你认为,我派天保掌门谎称胜利,实则败于祸水?如是,祸水夫人早该莅临此盛宴,几十瓮酒泼上来了,哪轮得到你这个兵士,来乱吠一通?
“又或是你认为,我派天保掌门与那祸水,合谋了终南山上这一出大戏?
“这一出大戏,于我派掌门,有何益处?天保掌门已尊为武林盟主,若掌门欲更上一层楼,又何必南归,更不会与在座诸君,同享这一场庆功盛会。”
终南山向北,离那宫禁皇城,不过百里之近。
夏时说得委婉,黄鹤那大嗓门,却是直来直往。黄鹤接在夏时之后,怒然拍桌而起,指着对面占据了座首之右下席诸多高位的披甲将士,奋声骂道:
“我们武林开大会,你们朝廷人来吃甚大宴!
“那西楚霸王演鸿门宴,都知道要卸甲解剑。你们一个个的,盔甲裹得这么严实,是怕冷么?是要学那霸王的小弟、汉皇的马夫,上来一起跳舞,为我们武林盟主助兴么?”
“刷!”节帅帐下幕兵,齐刷刷起身,握住刀把。
梅傲天按剑而立,站在夏时身侧;黄小楼浑身黑布紧裹,仿若一条不吉利的黑犬,护在黄鹤身前;秋风恶伤愈的留疤的脸上,依旧缠满麻黄药布,他紧握笛管,站在那四人之后。
左右两方人马对峙,席间豪杰仍旧保持沉默。
“砰!”天保左手举了一根鸡腿骨,“砰砰”敲响了桌上餐碟,他无不惊喜、又稍显遗憾地开了尊口:
“夏时,你不早说!我怎就不曾想过,杀进皇宫里当皇帝,不比杀进扬州论剑场、抢盟主好玩?”
若说那戎侠和夏小堂主,替座中英雄说出了他们心中的种种疑忌,那么天保此番直抒狂言,便是坐实了他们长远目光敏锐预知到的巨大危机:
这个天保,不贪财、不好色、更不爱惜名誉。他甚至不像祸水夫人,执着于要江湖承认她的无辜。
一个无欲无求的狂徒,不是圣人,便是疯魔。
此二者,皆是江湖、乃至全天下的死敌。
直至此时,坐于天保左下首席,席间不曾动一箸、不曾发一言的惠觉大师,单手竖掌,以长者的慈悲姿态劝言道:“天保盟主,勿要诳……”
“无妨。”天保径直打断虚伪和尚要念的大经,兀自说完了他这一通诳语,“待我伤好,这世间能有何事,是我天保不能去做、且不能成功做到的。”
满座哗然。
梅傲天看向座上天保,眼中罕见地表露出了向往之情;黄鹤则有些懵;黄小楼冰冷蔑视一切、颜色极浅淡的瞳子里,竟然流露出了浓烈的兴奋。
夏时回过头,看一眼站在四人之后的秋风恶。
秋风恶看见夏时关切眼神,身心一颤,夏时居然注意到了他的不自在。秋风恶本欲故作微笑,又想起他脸上缠满了药布。他连忙以内力向夏时传音:
“夏时,我感觉,天保掌门经过那一场终极决战后,似乎又开悟至了全新境界。他自无须我们多手。你看好梅傲天,你们身上的伤,尚未痊愈。”
夏时转过头,无奈笑笑。他当然看出来了。
在座下各色视线里,天保晃悠悠起了身。
那一条木楞楞垂落在天保身侧、看来伤势极重的右臂,亦随着他的起身,微微晃动起来。
“你,出来。”天保走下首座之下的三级台阶。
被点名的戎侠,自一堆握刀将士里昂首走出来,站定在席间狭长空地的中段,与上方天保,相对而立。
当天保走下首座高位时,戎侠更确定了,这一位武林盟主,体格并不如自己高大,他还重伤了一只手,自己则是穿戴了一身官家精造的重装铠甲。
戎侠紧紧握住腰间刀把,面上毫无惧色。
“你们想看证据,我现在,就拿给你们看。”
天保方一抬起左手,那巨躯戎侠,骤时“哗啦”一声响,拔出了腰间横刀。
然而,出现在天保手里的,并非他背后那一柄长剑,而是,一只沾了几滴黄色汤汁的白瓷小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