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咸了,我喜欢吃甜一点儿的。但是勇哥喜欢吃咸口,所以郑叔家的炸酱面一直是按照勇哥的口味做的。”
“勇哥?”
“就是我干爹的亲儿子,是我哥哥。”
那人愣了一下:“所以你从来没告诉过他们你的口味吗?”
“没有,告诉了的话,他们就会按照我的口味去做,那样勇哥要怎么办。炸酱面也没必要做两种味道吧,反正我也不是有多不爱吃。就是偶尔郑叔值班的话,去上班之前会带上我去吃家门口的面馆儿,那里的炸酱是真的香。”
“哈哈,那暑假可以去大吃一顿,吃他个两三碗。”
“哈哈,好。”
“那你知道你学校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
“嗯……那边儿的商场有家泰式餐厅还不错。还有偶尔会点麻辣烫的外卖,不过我大多数时间都在食堂吃。”
“你小子,怎么这么不懂生活,平时难道光学习了?”
“当然没有,但是平时也不觉得吃饭有多重要。”张航歪着头,“不饿就可以了吧。”
“不可以!吃饭可是天大的事,是最重要的事。活着就是为了吃饭啊!只要一个劲儿地吃,幸福感就会持续增加。你就听我的,不管去哪儿,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吃饭。去找各种零食,越是不干净的越好吃,放心,吃不出毛病,人的消化系统和免疫系统都很强大,相信自己的身体!”那人揉着张航的脑袋,开始给他传授附近好吃的店。
从藏在商场角落的奶茶店,到街角的炸串店,就连当时他们所在的那栋楼里有什么零食店都给列举了一遍。二楼的冰淇淋和小蛋挞,一楼的麻辣烫和串串香,门口的奶茶店和绵绵冰,他把张航的下午茶和晚饭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都给我听馋了哈哈,那要一块儿去吃么?我请你,就当感谢你开导我这么久了。”张航兴致勃勃地问。
那人表情上没有破绽:“要不是马上要到截稿日期了的话,我一定跟你去。”
“截稿日期?”
“对,投稿去读者文摘,我还没想好要写什么呢。”
“你以前写过什么我也可以看到的文章么?”
“嗯,在天涯论坛上有一部小说。”
“是叫什么书名?我去给你贡献评论!我跟你说,我可擅长写长评了,我们老师的那些学生评价都是我帮忙胡诌的哈哈哈。”
“胡诌是不是不太好啊哈哈哈,但是……嗯,那部小说叫《致青天》,大概就快被删掉了吧。”
“被删掉?为什么?”
“……天涯要被整改?服务器更新?我也不太懂,但总而言之,这部小说很快就看不了了。”那人没有露出太多悲伤,顶多是语气里带着点儿伤感,“没事儿,今后没有那部小说也无所谓,看不看都不遗憾。”
“怎么能不遗憾啊,好不容易写的东西。你有存稿么?等回头我帮你再投到其他的网站上去,这个东西就是要持之以恒呗,你总是投到大的出版社,可能失败的概率就高一些。”张航拽着对方的袖子,“我有同学在磨铁上连载,我去问问他怎么签约的!”
那人露出温柔的笑意,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张航:“谢谢,但是你要先看过再决定。”
“不用看就知道,肯定特别好看!再说了,能不能签约其实跟小说内容也没关系,主要是要让出版社明白你可以为他赚到钱。”
“很懂行啊你小子。”
“哈哈,生意的运作也不过如此呗,本质都很简单。”
“这些都是很多人要三四十岁才能明白的道理。”
“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未老先衰么……”
“哈哈哈!”那人大笑起来,“未老先衰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吧!?”
张航很难形容当时看到那人开心地笑起来时心底的悸动感,他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只好迅速地别过头:“是么。”
“但是你愿意看我的小说吗?”那人很快就平静下来。
“愿意啊,不都说了,肯定给你写长评。”张航玩着手指头,不好意思再看对方。
“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张航眨了眨眼,下意识转过头看他:“嗯。”
那人用充满信任的目光凝视着张航的双眼,许久过后说道:“答应我,不要忘记今天我对你说的话,答应我要认真生活,要好好做人。”
张航完全不懂为什么好端端地突然要让自己做出这种承诺,但仔细想想,人家毕竟是知道了自己刚打算轻生,所以对自己进行嘱托也是正常的,于是他点点头:“嗯。”
那人伸出小拇指:“虽然有点俗。”
“哈哈!”张航反而觉得很新鲜,立刻伸出手来勾住人家的小拇指,“这是我第一次跟人拉钩!”
“是吗,那,拉钩上吊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那人停顿了一秒,“永远永远,不许变。”
面对那人如此认真的表情,张航也收起嬉皮笑脸,同时也郑重地答应:“好,我答应你,认真生活,好好做人。”
那人有些不舍地松开张航的手指,最后再轻轻刮了一下张航的鼻子:“快去吃饭吧,聊了那么久,饿了吧,我都听见你肚子叫了。”
“是有点儿饿,我打算去楼下找找你说的那些店。”张航从天台的边沿上跳下来,伸了个懒腰,转头看那人,“叔儿你真不跟我一起去么?”
那人似乎是有一些犹豫,但最后还是拒绝了:“我继续在这儿呆会儿。”
“你有联系方式么?手机号或者□□号之类的。”
“我经常会来这儿,我会一直在这里。”
“那好吧,反正我会到天涯上给你留言的,你就等着吧。”张航心说这人还挺注重隐私,所以犹豫要不要问对方的名字,纠结了一阵,他还是忍不住在离开之前停住步子,最后一次转身:“对了叔儿,你叫什么名字?”
湛蓝的天空下,那人半侧着身子,楼顶的风吹动他衬衣的领口,锁骨清晰可见。他张了张嘴,抬起左手在空中比划着:“我叫张弦,弓弦的弦。”
张航看出那人在空气里写下了“弦”这个字,然后笑着说:“咱俩是真的有缘,我也姓张,名字也是单字,航行的航。”
“哈哈,张可是大姓,这不稀奇。”张弦朝他挥了挥手,“快去吃饭吧,小航。”
“嗯,”突然被叫了名字的张航,胸口泛起暖意,“那我会再来这儿跟你偶遇的,弦叔。”
多年之后的现如今,讲述着那天下午的经历的张航,依旧还会感到和当初相同的悸动。那是他的人生当中第一个愿意无条件给予他温暖的人,整个下午的闲聊和鼓励,填补了他十六年来内心的空洞,所以张航总是会忍不住回忆起那一天。
过去的故事讲到这里时,张航身旁的商陆已经目瞪口呆了。
商陆做梦也想不到,张航居然会认识传说中的张弦,那个只存在于森少木的遗作里和薤白模糊的记忆里的人,竟然被张航活灵活现地描述了出来。他开始通过张航的年龄来计算那时候距离张弦去世还有多久,算来算去都觉得好像就是那一年……
“后来呢?你再去那里找过他吗?”商陆有些着急了,心跳快得让他心里发慌。
张航这次一口气喝干了连冰块都没有的半杯威士忌,双眼通红地看着商陆:“我离开天台之后,去那栋楼的二楼找蛋挞和冰淇淋,又去一楼吃了麻辣烫和串串香,真的很好吃,我想着回头到论坛上要跟他说我是个很听劝的人,还想着下次看见他的时候一起约个饭。最后我在楼门口,买了一杯沙冰,芒果味儿的,举着走出大厦,感觉自己焕然新生,心里无比轻松。”
商陆突然不敢听了,但是好奇心又驱使着他集中注意力,伴随着张航的叙述,仿佛身临其境。
“天有点儿……黑了,黄昏吧那时候,街上还是一样的热闹,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聊着自己的天,然后……”张航晃着手里的杯子,晃着晃着,突然用力地砸在桌面上,咚的一声,吓得商陆浑身一抖。
“就是类似这种声音,还要再大几倍,很闷的那种,什么东西砸在了地面上的声音。”张航眼都没眨,整个人都像是回到了记忆中现场,“所有人就在同一瞬间停止了声音,安静得像是时空静止了,几秒之后有人断断续续发出惊呼,还有很多人喊着报警。我看群众围到了某一处,就也走过去看了看。”
商陆已经能够猜到究竟发生什么了。
“可能是因为他穿的黑衬衫吧,所以看不出来身上有血迹,但是他就趴在一片血泊里,以一种……活人摆不出来的姿势。”这句话,张航尝试了很多次才完整地说了下来。
商陆听得止不住地颤抖,最后不得不双手紧握手臂,强制让自己冷静:“他……”
“警察,警察很快来了,先来的交警然后……是附近巡逻的民警。警戒线拉起来之后,围观的人就被警察疏散了。我一直站在警戒线的边缘,距离、距离三四米吧,站在那里,盯着趴在地上的人,想象着他是不是还会爬起来。救护车来了之后,急救医生给他盖上了一块儿蓝色的布,然后开始商量着要运到哪个殡仪馆。我一直都没有走,可能是因为站得时间太久了,警察注意到了我。”
一个看上去明显是中年人的警察走到张航面前:“小孩儿你在这儿看嘛看呢?说了赶紧散开你是听不懂吗看这玩意儿你晚上不做噩梦?”
“他……死了么?”手里的沙冰开始融化,但张航却觉得那么冷。
警察察觉到了不对劲:“你没事吧?吓坏了是吧,你叫嘛名字?家住哪儿?我给你爸妈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他死了么?”张航再问了一遍,这一次几乎是祈祷一样地看着警察。
警察点点头:“死了。”
“但是他刚才还……”张航看了看自己的小手指,明明还能感觉到跟那个人勾手指时的触感。
“怎么回事儿你认识他?”警察立刻叫来同伴,“你和他是嘛关系?你知道他叫嘛吗?”
“我、我也不知道我认不认识他。”张航茫然地回答,“但是我知道他叫张弦。”
“你知道他名字怎么还不知道认不认识他呢!?”
“他是个……作家,我,看过他的小说,在,在论坛上。”张航回忆着下午发生的聊天片段。
“那你跟我们走一趟吧小孩儿。”警察给张航指着警车。
“他死了么?”张航像是陷入鬼打墙一样再次问道,很快他就看到有几个医护人员把地上的人从血泊中抬起来,并装进了一个袋子里。
他看着拉链被拉上,直到看不见那张灰白色的脸。
中年民警用身体挡住张航的视线,搂着他的肩:“孩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
张航回忆起下午张弦对他说的每一句话,然后低头看着手中已经融化成芒果味儿糖水儿的沙冰,愣神一段时间后,就着眼泪全部喝光了。
芒果味的沙冰融化之后是苦的,又苦又咸,张航此后再也没有喝过同一种味道,每当回忆起来,就会以酒来代替,想要唤醒味觉,也想要麻痹自己。
张航盯着手中的空酒杯,精神恍惚了一下,转过头再看商陆时,发现后者正沉默地流着泪。
“哭什么。”张航苦笑着问。
“不知道,”商陆实在是回答不上来,这一切都沉重得让他无法思考了,“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