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去死的那天,天很晴,大厦玻璃窗上映着蓝天白云的,路上行人也是匆匆忙忙,没有哪儿看着和往常有什么区别。就是那种没有哪儿是有区别的感觉,让我觉得,一个人的生死,根本左右不了世界如何如何,所以我不是世界的中心,甚至是可有可无的。越是这么想,我就越坚定。我坐电梯到顶层,爬梯子上天台,那地方以前我也去过,跟朋友调查城建大厦里的案子时闲得无聊爬上去的,我记得通往天台的那道门有一把锁。
“我会撬锁来着,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工具就是两根铁丝,我就把铁丝放在墙边然后用砖头挡住。但是那天我走到那道门前,发现锁居然是开的。”张航小幅度地比划着,然后陷入沉思。
商陆忍不住追问:“难道是有人来过?”
张航回过神,微微点头:“我推门进去之后都还没发现,直到我找到了学校那个方向,我才看到那天台的边缘正坐着一个人。”
“坐着一个人!?”商陆琢磨着这个经历也太玄幻了些,怎么还能组队跳楼呢。
“那个人看着挺年轻,你也知道,一个人、尤其是男的,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我判断不出来那人到底多大。他当时穿着一件黑衬衣,袖子挽到胳膊肘,下面是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非常非常的普通。”张航的双手抓紧手臂,表情复杂得让商陆看不懂,“他就坐在天台上,盘着腿,像是在看风景。我当时觉得自己可倒霉了,好不容易想找个好的地方跳楼,结果这地方还有人。”
“他看到你了吗?”商陆问。
“当然看到了,他听到动静,就瞥了我一眼,然后笑着问我是打算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毕竟我也不能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哥说我想跳楼吧。然后我又问那个大哥在那里干什么,他说他在看风景找灵感。”张航露出怀念的笑意,“他说他是不入流的作家,写了不少短篇都没办法刊登在杂志报纸上,就着这个话题聊了好久。我最开始是站在离他挺远的位置,后来一点点靠过去,坐在他旁边。他指着南京路,跟我聊每一栋楼的由来,还有小白楼那边当初是租地的时候的事情。
“他讲老一辈的人很喜欢说的解放前后的变化,还有土改的时候发生的一些阶级斗争,说这个时代来之不易,说目前的现状已经是最优解。其实现在想想,他真的大可不必对一个小孩儿讲那么多有的没的,而且他讲了那么多,搞得我都忘了我去天台是为了干什么了。
“后来他开始问关于我的一些事情,问我为什么一个人上天台,问我知不知道这楼的下面有非常好吃的麻辣烫和蛋挞,问我在哪里读书、平时有什么爱好。他就是说了好多……我日常里都不会接触到的地方,那些飞着苍蝇的小饭馆儿我曾经根本不会去,脏兮兮的奶茶店我看都不会看一眼,对,小时候我就是这样,觉得自己贼拉高贵,任何廉价的地方都配不上我。
“他还问了好多我日常里也不会思考的问题,像是我的兴趣爱好什么的。兴趣爱好,我想了半天,感觉自己真没什么像样的爱好。打篮球啊、网球啊这些,打也是会打的,玩儿的时候也很痛快,但是不玩儿也不会去想,也不会定期约人打球。艺术类的就更没什么了,我其实也会些乐器,父母觉得我也许学学那些高雅的东西心就能静下来了,但就算学了,我也只是单纯地会了,深刻的感悟也没有,反而是证书多了不少。
“跟他说了这些之后,他沉默了很久,真的,好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话,不过邪门儿的是就算那么久他都不说话,我也没觉得尴尬,就安静地等着,安静地看风景。那天风景真的很好,我到现在都记得,站在五十层高的楼顶眺望,的确是有和往常不同的视角。路上匆匆忙忙的不再是行人,而是一种抽象的秩序,我也不再是我本身,而是抽象当中的一种具体表达。
“我们从上午,一直坐到下午,期间天气也是晴转多云转晴,他在沉默了十几分钟之后,才又开始继续说,说他有个朋友,朋友又有个朋友,那个朋友的朋友,爱好弹钢琴。一般人说爱好是弹钢琴的时候,别人肯定觉得,啊那你钢琴一定弹得很好,但那个朋友的朋友完全不是那样,那人只是喜欢钢琴,没有钱去找老师学,经常瞎弹,花了几年的时间才学会一首曲子。
“我就笑了,说这叫什么兴趣,兴趣不该是爱不释手、有所造诣的么。他也笑了,说我不懂爱好这个词。他说我可能不懂什么叫做喜欢,人在喜欢一个东西的时候,不单单是在追求快感。哪怕那个东西不会给你带来正向反馈,你也依旧不会放弃。他说起那个朋友的朋友时,评价对方是难得的一个理解什么是幸福的人。
“那个人一生没有成就、没有地位、没有财产,但是他脚踏实地,愿意和人生中每一道坎坷和解,爱好就是钢琴,没别的特别的原因,不过就是按下去琴键时那个声音让他很喜欢。他说每当他看着那位朋友的朋友,就会觉得黯淡的社会里,还是有一丝值得期待的光彩,他说他原本希望创造一个能够让那位朋友的朋友永远无忧无虑瞎弹钢琴的社会。
“但是要把理想转化为现实,需要很多人的努力,需要很多很多志同道合的人,朝同一个方向努力。他想要找的志同道合的人,是那些真正明白世界的黑暗与光明的人,光是知道那些不公正肯定不够,因为那些人想象不到美好的世界是什么样,那么光是知道那些美好更是不够,因为他们会去否认世界的糟粕。”
商陆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听起来是位很有智慧的人啊。”
张航笑着点头:“而且他愿意对一个小屁孩儿讲那么多有的没的,感觉……跟其他大人不太一样。他在跟我讲完那些之后,又开始鼓励我也去找一个也许不会有所成就的爱好,他让我去找一个真正喜欢的东西。我说不知道该怎么找,他就笑,说用找这个动词确实很抽象,因为很多喜欢的东西不是找到的,而是通过偶遇。邂逅,对,他用的邂逅这个词,然后进一步解释,所谓的邂逅就是不期而遇。
“像是我和他的邂逅就是某种程度的不期而遇,但是通常情况下,只有邂逅、没有进一步认识的话,其实也不会发生什么质的变化。所以所谓的缘分,是要通过看似一次性的巧合,与之后坚持不懈的雕琢,才能够缔造出的东西。”
商陆非常认同这番话,听过之后,脸上终于泛起笑意,想到了自己与薤白之间的缘分,简直就是对上述那段话的最好诠释。“那位大哥挺有底蕴啊,话说你问他叫什么了吗?”
“问了。”张航回答,但没有急着告诉商陆,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讲述和大哥之间的交谈,“可能因为他是个陌生人吧,他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的人格有什么问题,还愿意牺牲他的时间来跟我聊天,所以我就彻底放下警惕,开始反过来向他讲述我的经历。你想想,我那时才十六,哪儿有什么经历啊,现在感觉大部分都是自己矫情。但是那个人就愿意听,听得特别认真,还会帮我一起骂那些对我很虚伪的大人。
“最后我忍不住跟他说,今天我来,其实是因为我辜负了大家的期待,没能考上清华,所以不想活了。我说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拦住了我,心理评估的考题到底是哪一道写的不对,为什么就因为一个心理评估,就因为一个十几分钟就能做完的评估,我整个人就被扣上了劣质品的印章,然后我用我劣质的人格所做的全部善举,都成了引人发笑的行为了。那大家需要的不是实打实的帮助么?大家难道只是需要一个’好人来帮助自己’的概念,无所谓有没有被真正的帮助到么?
“那么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既然每个人都害怕我,没有人需要我,那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需要群居的社会里,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我的消失能够让大家松一口气,那是不是我就该立刻去死,以死来完成我这一生唯一能够为别人做的一件好事呢。我去死,社会少一个祸害,大家不需要再担心我会作恶,所有和我有过接触的人的生活都能回到正轨了。
“我的父母可以再生一个健康的小孩儿,郑叔和朱阿姨可以放心地疼爱勇哥,所里、局里的警察们也可以去培养真正的社会栋梁。这样不是挺好么,只要我死了,大家都能快乐,那我的死就是有意义的。”
张航记得十六岁时的自己,以一种歇斯底里的语气,对一个刚认识不满三个小时的陌生大哥低吼出这番话。
那个人在听到张航的自白之后,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用力抱住了他。
张航被那个人抱着,才意识到自己正浑身发抖,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愤怒,又或者是极度的难过。那是他记忆里第一次被人抱住,说来也是叫人难以相信,张航都想不起来上次被拥抱是什么时候了。父母从来不和他有任何肢体接触,郑文也充其量就是拍拍他的头,朋友之间的勾肩搭背也不过是打招呼的程度,女朋友也因为害羞所以顶多就是摸摸他的手指。
原来被人抱着是这种感觉,张航闭上眼睛,逐渐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倚在对方怀里,把头埋进对方的颈窝,耳朵贴着对方的脖子,听着颈动脉的脉搏声。
如今他都还记得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形容不来,但是让他感到非常安心,张航不知道具体在那个人怀里靠了多久,彻底冷静下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在哭。
可真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个什么,是委屈么?委屈又是什么意思呢?有谁亏待过他么?
他慢慢停止哭声,脑子晕晕的,鼻涕都快流进嘴里了。
抱着他的那个人用手帮他擦掉眼泪和鼻涕,毫不介意脏兮兮的他,还柔声细语地安慰着:“忍很久了吧,没事儿,在我这儿你就尽情地释放一下。你还这么小,凭什么要让你承担这么多。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那些被你帮助的人并非人人都有教养。但你要明白,帮助一个人最重要的不是得到对方的一句谢谢,而是想要帮助对方的心情。这世界上被诊断为正常的人格有那么多,但当中能有几个成为中流砥柱呢,何况人格不仅仅是由基因注定的。
“伟人的孩子可能是废物,废物的孩子可能是伟人,具体会成为什么样的人,那完全是看后天的觉悟罢了。既然你愿意为你不能回应大家的期待而哭,既然你认为自己的存在让大家提心吊胆,既然你想让一切都回归正轨,那就意味着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愿意为人着想,还自发性地想要保护别人,真的是很少见的好孩子。
“反社会只是普通人按照大多数案例所下的定义,那不是你的标签,你就是你,没有人可以影响到你的为人。你记住我的话,今后要去寻找你心中的正义,不管别人怎么说,也要贯彻到底。
“政体、制度、经济、文化,没有什么是注定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违抗、无法改变的。人首先要有自己的信仰,为信仰而奋斗的人是自由的,只有自由的人才能创造理想的世界。”
张航感觉到对方在说的已经不单纯是安慰了,但是他没有多想,只当是对方有一定的政治抱负。他听进心里,然后点点头,离开对方的怀抱时心情已经轻松很多,至少没再想从楼顶跳下去之类的事情了。
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别人怎么去理解,张航想要贯彻自己心里的正义。
因为一个陌生人都愿意这样鼓励自己啊。
“谢谢。”张航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人家那件被自己弄脏的衬衣,“衣服……我赔你一件吧。”
“哈哈,不用,这有什么呢。”那人笑得非常爽快,还捏了捏张航的脸颊,“你要明白,人当然可以有崩溃的时候,人在崩溃的时候当然可以向别人求救。人类生来就在啼哭,那就是在向周围的同胞求救,此后互相扶持着、互相救赎着。自私的人大抵是被伤害过,博爱的人也不一定就从不孤独,大家在矛盾中成长着,朝着成为独当一面的人而努力着。”
“大人就是独当一面的吧。”张航小声念叨。
“那可不一定,我遇到过很多人,但是在这很多人当中,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少之又少。很多人都是还没明白做人是怎么一回事,就浑浑噩噩度过了一生。独当一面可是很难的事啊,是终极目标,所以就算做不到,那也没什么好伤心的,只要努力过,不愧对自己的人生就够了。”
“不愧对自己的人生。”张航默念着,眼泪彻底止住。
那个人看起来也稍微放心了些,但手臂依旧搭在张航的肩膀上,时不时发力抱抱他:“你知道难过的时候要怎么办吗?”
张航茫然地摇了摇头。
“哈哈,去吃好吃的。你爱吃什么?”
张航思考了一下:“我干爹家门口的炸酱面。”
“你干爹?”
“嗯,郑叔……郑叔是北京人来着。”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吃郑叔家自己做的炸酱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