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怎么都没想到侯庆办事会如此利落,从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两个月时间,眼看着转天就要开庭审理了。这种效率并没有让他感到大快人心,反而一想到自己一家也是在侯庆掌控之下就手心冒冷汗。
接下来还不知道哪天侯庆也会看自己不顺眼所以就把自己给除掉了,刘毅满脑子里都是这件事,导致秘书和他汇报工作的时候他频频走神。
“韩处长想要找您谈一谈,我是不是需要约个会?”秘书说第二遍的时候,刘毅才回过神。
“什么?韩建涛?”
“对,好像是就最近的工作落实情况来和局长您汇报一下。”秘书看了看微信消息,向刘毅点了点头。
工作落实情况这个借口找得是真不错,最近确实已经开始审核各大电视台发来的下半年的节目申请了,一些有争议的内容都堆积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原本这些事情也不会轮到他们这么高职位的人身上,但偏偏就有关系很硬的台长,偏偏要他们来亲自审理。
刘毅对这些事情向来头疼,只要是台长亲自来,他就得硬着头皮跟人家应酬。很多违法的事情是明确不能做的,但灰色地带的事情就难说了,人情一到位,刘毅就不得不去发这个力。
但在这个部门自己虽然已经是万人之下,但下面万人可不全是听自己话的乖乖,韩家势力还留着,甚至韩建涛本人都在处长的位置。
韩建涛上位之后成绩不错,恐怕也是因为进体制之前已经和各大台长以及传媒公司的老总们打好了关系,办事几乎顺风顺水,没出过一点儿毛病。所以没有意外的话,韩建涛本能很快升到副厅级,成为刘毅重点培养的部下。
但韩又军出事之后,事情还能不能这么顺利就很微妙了。
刘毅其实不想跟韩建涛对着干,他这个人信邪,认为家族之间的斗争是会代代遗传,输赢说不定都会遗传下来。但是他的老父亲偏偏让他针对韩建涛,说这人上位之后是个隐患。
于是刘毅费尽心思去找压制韩建涛的办法,找来找去都只能从韩又军案来入手,从直系亲属犯罪这条路来折磨一下韩建涛。但他没想到的是,韩又军还没被定罪呢,韩建涛就已经积极地找到自己了。
后生可畏啊。
“可以跟他约个时间,明天之后吧。”刘毅很谨慎,觉得不能在韩又军案没有尘埃落地之前随便跟人家儿子见面。
“明白了。”秘书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走之前有些好奇地问,“局长您今天见过韩处长了吗?”
“没有,为什么?”刘毅被问得一愣。
“就是觉得这人可真不像是父亲刚被逮捕的样子,今天来的时候满面春风的。”秘书有些困惑,“大家都在传,说不定韩又军是被他儿子给搞下去的。”
“嗳!可不准瞎说!成天闲聊这些是不正确的作风,你去抓一抓最近说这种话的人。建涛能被提拔为处长,也是组织认同他的能力,又不是靠着什么违规违纪的行为升上来的。”刘毅先是把自己的秘书教训一通,随后又摸了摸下巴,“也该向建涛去给予一些慰问了,家里出了这么大变故……好吧,正式面谈安排在后两天,我过会儿去他办公室看看,简单聊两句。”
秘书被训得有些紧张,连忙离开了办公室。刘毅很快也站了起来,朝韩建涛的办公室溜达过去。
他不打算深度聊天,只是想去看看韩建涛具体是什么状态,毕竟他可不相信这体制内会有存在靠山倒了都还无忧无虑的人。
敲响韩建涛办公室的门之后,他很快就听到门内传来“请进”的回应,刘毅推门进去,果然发现韩建涛气色很好。“小韩,忙着呢?”
“刘局,您怎么来了。”韩建涛根本想不到刘毅来这里的目的,还当是自己的秘书效率奇高呢,“面谈的时间我都还没收到。”
“不是工作上的事。”刘毅谢绝了韩建涛的“请坐”,站在办公室里环视了一下,然后靠到对方耳边,语重心长地说,“我跟你爸也是老交情了。”
“果然您也听说了啊。”韩建涛无奈地笑了笑。
“可不是,以又军的性格,他肯定是放心不下你,所以我来看看你这边的情况。工作进展得都挺顺利吗?没人……阻拦你什么吧。”
“没有没有,谢谢刘局的关心。”韩建涛叹了口气,“父亲的事,我最初收到消息时也很震惊,但也不能就影响了工作。”
“你今天去看他了吧?”刘毅打量着韩建涛,敏锐地观察到对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刘毅有点儿不明白了,他心里琢磨着难道说侯庆还愿意保住韩建涛吗?这么快就把婚戒给这小子套上了?
“去了,但又像是没去。”韩建涛犹豫了一下,“探视时间有限,我觉得我母亲应该有很多话要讲,所以我把我的时间也让给她了。”
“你是个孝顺的好儿子。”
“是吗,很难讲吧。”韩建涛也察觉到对方正在盯着自己手指,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刻意地挡住,“刘局来就是为了看看我的工作状态吗?”
“体恤下属也非常有必要,今后你毕竟是任重而道远,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难关,都不能被击垮。”刘毅拍了拍韩建涛的肩膀,“工作上的事我们过两天再细说,你要是有什么不便,一定要及时汇报,组织也会考虑到你的情况为你做些什么。”
韩建涛觉得刘毅似乎是在忌惮什么,具体是什么他不太了解,只觉得对方盯着自己的戒指的样子像是误会了什么。毕竟谁能想得到呢,这戒指竟然是来自一位数学教授。
想着,他又低头看了很久,琢磨着自己也应该当场把配对的戒指买下来,可这奢侈品属于高消费范畴,在韩又军还没有被定罪的这个节骨眼突然买了这么贵的东西,多半是会被注意到的。
不过韩建涛其实到现在都还很震惊,一是没想到甄远峰竟然真的会求婚,二是没想到甄远峰还真的有钱。
看那人平时在商陆那里蹭吃蹭喝的,还以为教授就是穷呢。
既然今后要考虑一起生活的情况的话,还是稍微了解一下对方的经济情况比较好,万一自己真的受到了韩又军的牵连……
韩建涛已经不想再称对方为父亲了,一旦知道自己和对方连最后的血缘关系都没有,他就不明白自己多年来的忍辱吞声到底算什么。可惜他又确实受到了高等教育,心情上虽然很想徒手揍一顿韩又军,但教养又告诉他不能那么做。
无论如何,自己也是那两个人合法的儿子,除了没感受过父爱,其他的全都给得很到位。自己长年在韩又军的逼迫之下学习拔尖,又去海外留学,顺利投资项目,现又稳稳地进入体制。
最重要的是,如果没有韩又军的逼迫,以韩建涛自己的资质来说,是绝对不可能考入重点学校、进入天才班,那样一来,自己就遇不到甄远峰了。
缘分真是玄学。
韩建涛想起韩又军被逮捕的那天,想起那人虽然没有看自己,却对身旁的甄远峰说了句“好好照顾他”。当时因为脑子很乱所以没有好好想过这句话具体是什么意思,现在回想起来,韩建涛隐约觉得韩又军已经知道了自己和甄远峰之间的关系。
说不定韩又军从将近二十年前就知道了韩建涛的取向,并且没有因此而崩溃。
崩溃的只是自己的母亲罢了。
韩建涛想着,决定要去见一见他的母亲。
傍晚到了下班时刻,韩建涛让司机驱车载他到母亲的单位门口,联系母亲的时候,听到对方的声音多有憔悴。他没有等待很久,就见薛筠从楼门口缓缓走出来,上车之前酝酿了很久似的。
“怎么想起要过来接我了。”薛筠没有看韩建涛的正脸。
“今天,见到我爸了?”
“见了。”
“怎么说?”
薛筠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
韩建涛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移了话题:“侯常委那边儿我已经联系了,常委说先顾着我爸的案子,等事情都解决之后再一起谈谈。”
“解决?”薛筠冷笑了一声,“是指处死之后吗。”
“已经是死刑了吗。”韩建涛并没有觉得痛快,反而是痛苦。
“呵呵,律师给谈的条件就是这样,死刑的话不会继续审查他家里人和他的关系者,态度好能争取个死缓。”
韩建涛皱了皱眉:“到底是什么罪?”
“大额贪污。”
“我爸?贪污?”韩建涛也冷笑了一声,“要是真的贪了,那钱都去哪儿了。”
“为了给按上这个罪,一个月之间多了不少海外的流水,当初把你送出去留学的钱也都被查了,里面揉进去不少可以给他定罪的钱。”薛筠摸了摸额头,看上去很是发愁,“但事到如今也已经没办法了。”
韩建涛很理解“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了”这句话的含义,他沉默地注视着身旁的人,一段时间之后,忍不住说:“我爸他……为什么不想见我?”
薛筠一愣,“他就是那样,你也知道,他不想让你看到他狼狈的样子。”
“他被逮捕的时候我也去了,可是真没看出来他哪里狼狈。”
薛筠不再讲话,只是吩咐司机给她送回家。
韩建涛没有给她一起进楼,只是命令司机下车去等会儿,当车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问道:“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薛筠看起来更是疲倦了:“说什么呢,这个节骨眼,有什么值得瞒着你的。还有你那戒指,是瑶瑶给你的吗?回头快给她还回去,这种关键时刻不要再收贵重的礼物了。”
韩建涛知道自己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于是换了种思路:“妈,如果说,如果……您有一位女儿的话,你会给她起名叫什么?”
这句话让薛筠瞬间破防,她的双眼肉眼可见地变红,难以置信地盯着韩建涛。
她本以为自己独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今日发现,丈夫早就已经知道了真相。今天到看守所去见韩又军,对方一改往常对自己蛮横又不讲理的态度,温文尔雅地向自己打招呼,聊了两句无伤大雅的话,让她以为对方回到了当初还爱她的那个时候。
紧接着,韩又军说道:“建涛……虽然不是我的骨肉,但好歹是你的。今后你们日子都会不好过,也就没再对他那么严格了。我们韩家到我这里就算是彻底结束,以后,建涛也没法在延续后代,到这里就挺好。将来他在体制内也是混不下去的,那小子头脑一般,人际关系也处不太好,又赶上我这事儿,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被调到边缘的地方。再加上判我贪污的话,家里的钱都要交公,房子也是。没了钱,没了房,还没了地位,在北京这种地方,活不下去。也就别为难彼此了。”
薛筠听得头脑一片混乱:“什么叫不是你的骨肉,不是你的是谁的!?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
“我叫人做过鉴定,你就别挣扎了。”韩又军打断了薛筠,“这事儿说来也是我的问题,我不认命,到头来还是抱着点儿希望。结果希望破灭的时候啊,人就疯了,总是想要报复谁,但没有什么报复的对象。只有你和建涛,像是逆来顺受似的。现在想想,这个命运吧,就不是给人抗争的,就得认,得认命。”
“又军,我……我不懂,涛涛是你养育的,这样还不够吗?将来他还能成器,他……”
“他不能,资质是天生的,改变不了。”韩又军坚决地说,“再说,我哪里养育过他,从来都是他为了讨好我,所以对我言听计从。这样的性格,本来就是没出息。”
“够了!你到如今都要说他没出息,到底怎么才算是有出息了?像你们韩家人一样一辈子得不到幸福?”薛筠第一次生气地反驳韩又军。
“我是想说,没出息也挺好。”韩又军无奈地笑笑。
薛筠顿时哑口无言。
“没出息也有没出息的好,”韩又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公开承认韩建涛不是他儿子,所以说话带着一股坦然的感觉,“将来随他去吧。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想,如果不是建涛,而是咱俩第一个女儿的话,如果咱俩的女儿顺利诞生了的话,那又会是什么样。”
薛筠红了眼圈。
“我其实都想过给咱闺女起个什么名字,”韩又军露出难得的慈爱笑意,“就叫建云,韩建云。”
韩建云。
薛筠念出这个名字,朝韩又军,也朝韩建涛。
这个名字与记忆中那个奇怪的甄远峰告诉自己的相同,韩建涛哭笑不得地别过头,用手捏住眼角:“这样啊。”
“涛涛。”薛筠却哭了,她抹着眼泪扯了扯韩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