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比薤白更加适应这样的商陆,并且语气也不再像是刚刚那样温和了:“玩弄可真是称不上,她那边儿可能还觉得是在玩弄我呢,日子过得那么无聊,总得给自己找点儿乐子吧。再者说,就算真的是玩弄,那就非得是有仇才能下得去手吗?”
“你这人怎么还是那么别扭,”商陆用筷子夹住王曜华手里的漏勺,故意让他没办法从锅里捞东西,“三分钟热度这一点也没变。高昂逃避的话题就是这个吧,你三分钟热度,所以她怕你早晚有天对她失去兴趣,然后你头也不回地离开她,并且之后也很难再有联系。”
薤白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商陆却推测到了。
被戳穿的王曜华没有着急,只是朝薤白那边投过去赞赏的目光:“七年前的商陆可参悟不透这一点,现在还真是进步了。”
“不要看着薤白,你看着我。”商陆晃动了一下王曜华手中的漏勺,有些生气地说,“我特么之所以能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你七年前高中毕业高考分数下来之后,头也不回就走了。那之后七年,你都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你知道有多少人问过我吗,王曜华呢?王曜华去哪儿了?你怎么跟王曜华没有联系了?我特么也想问,为什么?你换了手机号,微信也把我拉黑,退了所有的群,而且也没有跟我报名同一所学校。你耍我吗?嗯?”
这一段可真是薤白都没听说过的细节,他只知道商陆和王曜华之间似乎是有些过节,只知道以前商陆提起王曜华的时候,每次都会表现得很愤怒。这种愤怒其实从去年他和商陆成为意定监护人之后就平息了不少,薤白以为商陆已经解开了什么心结。
可是现在商陆和王曜华重逢,虽然再见面的那一刻两个人还是能够互相之间毫无隔阂的聊天,但是显然商陆还是心有芥蒂。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在他们终于有机会算过去那笔帐的此时此刻,商陆选择不再继续装作毫不在意。
薤白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显得有些碍事,他怕王曜华因为自己在场而不愿和商陆说出实情,万一对方再次糊弄商陆的话,薤白觉得自己恐怕会变得比商陆还要更生气。
“王曜华,我甚至可以当着我爱人的面儿对你说,我曾把你当作我最重要的朋友,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这句话也完全不夸张。你当初骗我去北京、和我拉开距离、断绝一切联系这一些列离奇操作,总得有个原因吧?我特么想了好多年,劝自己好多年,好不容易决定不去在意了,结果你又出现了。那正好,正好来给我答疑解惑吧。”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尤其是商陆的嗓音本身就很低沉,就发音的频率而言,是属于容易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叫旁人分辨不出他具体说了些什么的。所以服务员即便站在距离他们两米左右的位置,都没有听到他们在聊些什么。
火锅已经被关了火,牛油已经有凝固的趋势,番茄锅里还有两小块玉米,王曜华刚刚是打算用漏勺把玉米捞出来。
可商陆制止了他,因为正如同王曜华很清楚商陆的一些习惯一样,反之亦然。
商陆非常清楚王曜华总是会用吃喝这种方式来转移注意力,故意把气氛搞得轻松一些,以便将重点问题糊弄过去。这一招对方从高一就开始用,一直到如今都没变。
可以的话,商陆也不怎么想回顾和王曜华的那段情谊,两个人在高一那年相识,通过入学的那场考试而被分到同一个班级,王曜华是班长,商陆是班副。
高一那年他们的班主任是刚刚上任的年轻英语老师,不怎么会教育学生,也不怎么喜欢工作,所以大部分杂事都是交给两个班长来解决,因此商陆根本就是无法选择地和王曜华从早到晚呆在一起。
不过商陆并不觉得和王曜华一起做这做那是一段很心烦的经历,实际上正相反,他其实非常喜欢跟王曜华一起玩儿,即便小时候由于种种原因导致他本人不是很想承认,但长大以后,他愿意直视自己的内心了,也就愿意接受曾经很喜欢王曜华的自己了。
那种喜欢非常纯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他甚至都没把王曜华当作可以交往的人,更不在乎对方到底是男是女,只是觉得跟在王曜华身边的话,人生都会变得轻松很多。
不知道该聊些什么的时候也不用担心冷场,因为王曜华总能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的时候也不用担心无聊,因为王曜华总能找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
至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社交与社会性的认知,责任与集体感的素成,这些家长与老师都没能传授给商陆的软实力,全都是由王曜华来传授的。
高中时商陆真的有很多朋友,但是朋友圈的中心人物,永远都是王曜华。
可是商陆不嫉妒,他觉得理所当然,还会为自己是王曜华最好的朋友而感到开心。他会跟王曜华分享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心情,会告诉对方自己喜欢上哪个女生,会跟对方研究要怎么拉近和暗恋的人之间的距离,会向对方征求约会方面的意见,会在被甩的时候跟对方躲在筒子楼里喝啤酒。
他拿王曜华当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整整三年,几乎形影不离。
高考之前王曜华问他想要考什么专业,商陆对未来没有任何规划,所以坦诚地说出自己的茫然。
事到如今,那个记忆片段已经在商陆的脑海中重现了无数遍,王曜华站在走廊的窗台上,窗外的风把他的短发吹得凌乱,他抬手撩起碎发,低头看着站在地面上的商陆:“那我来给你一个目标吧,我们一起考清北计算机专业,将来说不定还能一起做项目呢,哈哈。”
商陆的第一志愿填的就是王曜华给他的目标,滑档也不是他的意愿,但他想要问问王曜华的志愿是怎么填的,转身却发现那个人已经不在了。电话联系不上,微信联系不上,尝试了很多天的商陆,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联系上对方了。
那感觉就像是……和监护人走失了的小孩子,无助又无措,商陆第一次学会了反思自己,一个劲儿地质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明明高考结束之后他们还一起去国外毕业旅行,明明公布成绩的前夜他们还在台球厅比赛斯诺克,明明说填完志愿之后的暑假还要创业去搞人生中的第一笔巨款,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了呢。
明明还有机会继续做朋友,为什么突然就要断了联系呢。
商陆想不明白,即便是如今自己已经事业有成、学业顺利,爱情、亲情、友情全都收获到了,他可以淡忘当初王曜华带给他的难过,但依旧没办法彻底忘怀。他始终想要问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当初就要抛弃自己呢。
王曜华松开了漏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商陆陆,你有没有想过,我不联系你其实和你本身没有什么关系。我当初高考语文作文跑题,60分就那么没有了,我不是故意扔掉那60分的,我脑子没有问题,也是真的很想考清北。我跑题了,因为我的政治观点有问题,所以即便我最后总分680,北京很多学校也都不愿意录取我。
“所以怎么办呢,我就只能找那些不太在乎政治的学校,我去跟人家招生办的人声情并茂地歌颂红色爱国主义,入党申请我没看任何模板,徒手写了三万字以表诚意。结果人家还是看在我父亲是大学教授的面子上,才勉为其难地录取了我。
“这件事很丢人,而且非常敏感,绝对不能告诉政治观点还没有完全成熟的青少年,不然你们肯定会去质疑整个教育体系。那真的是完全没有必要,你还有你的大好前途,没必要过早知道这些无所谓的小事。
“我搞砸了,我自己承担,就是这样而已。我当时拉黑了你所有的联络方式,也不过就是出于很自私的理由,我不想看到你们一个一个都去了北京,不想知道你们去实现了我的梦想。就只是这样而已。”
商陆哑口无言,无法想象当年最为爱国的王曜华,居然会被质疑政治观点,甚至还因此而差点儿没学可上。他感觉脸颊发烫,拼命想要搞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心情,恼火、烦躁、焦虑,这些感觉虽然也有过,但又和曾经有微妙的区别。
“为什么……”在一旁默默听着的薤白,突然代替商陆开口了,“为什么要自己承担呢。朋友存在的意义难道不就是为了分担这些压力和悲愤的吗。”
王曜华扯了扯嘴角:“你会这样想,只能说明你是个很温柔的人。我不是,所以无法假设别人是,于是也就不会去麻烦别人。”
这个人,仿佛从来都没有把商陆当作过朋友一样。
蒲薤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攥着拳头质问:“开什么玩笑,你这个人冷漠得莫名其妙,高高在上个什么劲啊,你觉得你是什么,你是神还是什么的?你觉得自己可以搞定所有事情吗,不需要依赖任何人吗?就说上大学这件事,如果没有你父亲的教授身份,你也还是搞不定吧?承认自己的失败很难吗,承认自己需要帮助是件很丢脸的事情吗?就一定要万事都高人一等吗?
“你特么都已经有大多数人做梦都不知道该怎么梦到的双商了,还有那么可爱的一张脸,这你还觉得不够吗?必须事事都顺着你的心意来、其他所有人也都必须得满足你的设计吗?你还说想要找有意思的事,开玩笑,你这样一味回避真情实意,到底怎么才能找到真正的趣味?
“你明明自己也说人生充满不可思议,难道在你的理解当中,不可思议是指可以预测的未来吗?”
伴随着蒲薤白滔滔不绝这番话,商陆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放下筷子,伸手握住薤白的拳头,轻轻地晃了一下。
薤白喘着粗气转过头看向身旁的人,察觉到对方眼神中的感谢,心情就更复杂了。
商陆稍微深呼吸了一下,又朝王曜华点点头:“我明白了,总而言之,谢谢你愿意告诉我。”
王曜华似乎是被薤白骂得有点儿懵,表情还是很木讷:“客气了。”
“今后如果有什么事的话,任何事,如果我能帮得上忙,希望你可以联系我。毕竟我们肯定无法避免的还会经常碰面,你们CBL这一次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和你老大张航也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也许很快就会有下一次合作,这都说不准。”商陆沉稳地说着。
“好。”王曜华也认真地应下了。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选择CBL吗?”商陆看似像是毫无征兆地转移了话题。
王曜华难得沉默了几秒,稍微伸了个懒腰,拉伸了一下胳膊和颈椎,四处看了看周围还在热热闹闹吃火锅的陌生人们:“本来我真的以为我今后就要在中科院里混个院士苟且一辈子了。我尝试过很多不走寻常路的事情,比如去给阿里做云端规划,比如去选秀活动参加歌唱比赛,又比如去学油画、去徒步、去野外生存……那些感觉,甚至不如留在研究所里、每天打开电脑看一看我前一天建的模型要来得刺激。
“不如就做个院士吧,做做研究,写写论文,跟着大家一起吃遍最廉价的小吃,去远处的大超市里寻找打折的三文鱼。算计着、计算着,一生也就那么结束了。我当初真的那样想过,偶尔能骗到一大笔实验经费的话,可以小小的奢侈一下,或者给实验室置办一个等离子体加速器。
“就是那样的……可以预知到结果的人生,看似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情、但实际上不会对世界产生任何改变的人生。”
话说至此,商陆他们就已经能够猜到后面的转折了。
王曜华却没有把转折的那部分说得多么令人感动:“结果有天闲的没事儿在院里瞎逛找找思路,就看到礼堂贴着白纸黑字的海报,上面就写了‘CBL创始人演讲’,没有介绍CBL是什么,也没说演讲内容。当时就是好奇,去听了张航的演讲,立刻就被洗了脑,当晚就去投简历,三天就被录取了。”
这轻描淡写的过程让商陆觉得不可思议:“演讲内容是什么?”
“大概就是我们公司很穷,希望大家来一起帮忙赚钱,赚来的钱大家一起分,在公司实现社会主义之类的吧。当然了这些都很扯淡,只有一句话让我觉得……让我觉得他那个人很有意思。他说,世界还有救,现在还来得及。”王曜华没有陷入回忆,但表情已经不再像刚刚那样木讷了。
“现在还来得及。”他又重复了一遍,随后深吸一口气,“你要是期待什么惊心动魄的相遇,那是真的没有。其实你也偶尔会这么觉得吧,很多人期待你的身上背负着多么沉重的使命,认为能者多劳、你就该担负起什么什么责任,一旦你的行为和别人设想中的不一样,就会遭到很多不该存在的斥责。大致上来说,我们是一样的啊,陆陆,我们是同类,是很难做到相互理解的那一类人。
“因为我们无法相互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