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看起来说不出的落寞,把微弱的一豆烛光和外界的所有联系都隔绝开来,他自成一茧,将脆弱的情绪都收拢在眼前的方寸间,亲手关进永不见天日的囚笼里,连一丝一毫都不愿意让别人轻易窥探。
何殊尘看着他,从那怪异的语气里,隐隐感觉他似乎知道了什么。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将到嘴边的问题换成了一句意味不明的允诺。
“好。”
顾晏钊肩膀微微一动。
何殊尘说:“我答应你,不会跟那件事有牵扯。”
船外漏听潺潺水声,里面却静得发慌,等了许久,直到檀樱在船头叫了一声:“到了。”
顾晏钊胸腔起伏,才终于挤出一声闷笑,放松着发颤的肌肉,敛声说了一句:“知道了。”
他直起腰,很快又恢复了一贯散漫的姿态,低哑着嗓音,钻出船篷,向后一挥手:“走了。”
……
出了船,驳岸边怪石环绕,沿着汀步小道通往一座单檐四角亭,竟然是城中谁家废弃的游园。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穿过中庭就能看见一个小门,外面是安济坊,你可以直接回去。”
檀樱将船拴在木桥的斜桩上,抬头看见顾晏钊,依然没什么好脸色。
顾晏钊这回倒是没去招惹她,只点点头,步履沉重地踩着石板兀自走远了。
檀樱撇撇嘴,返回去接何殊尘,一手掀开帘子,只见何殊尘脸色骤变,捂住了嘴,几乎是一刻也不能再忍耐,狼狈地冲出船篷,跪在岸边吐了出来。
他痛苦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用力到双手都在发抖,把喉咙扣出两道深深的红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最后只能干呕出一点清水和血丝。
檀樱惊慌失措,扑上前替他拍背,又急忙从袖中掏出绢帕替他擦试:“主君!你怎么了!?您别吓我啊!”
何殊尘痉挛着十指,抓住了身下的淤泥,扯断草根将手指都磨出了血,良久咳嗽着用手背一抹唇角。
压抑多年的恐惧在那一刻还是被勾出了实形,只要一点连痕迹都没有的血腥气,就能把他一瞬间打回原形。
那座铁屋里不分昼夜、不知生死的搏斗,只知道如未开化的野兽一般的撕咬和哭嚎,都被血淋淋地又一次撕开摆在眼前。
何殊尘用力闭上眼,还是消不去眼底浓重的血色。
“我没事……”
河畔冷气钻入肺腑,他才缓过气一般,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别哭,檀樱,别哭。”
他在衣摆上蹭干净手,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檀樱的眼睛。
“你听我说,今日在秋山别苑的杀手是……是平宁府的……死奴……”
“我不确定他们和上回在刘家的是不是同一批人,咳咳……你记住我说的话,从今日起,无论做什么都要时刻警惕,他们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不要把自己置身险境,听懂了吗?”
檀樱大张着嘴,想起主君从前的经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流着泪用力点了点头。
足足愣了好一会儿,她才敢出声:“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没有主君的命令,到底是谁能将死奴带出来……”
“不,不是关在刑堂的那一批,他们的后颈没有藤花刺青。”
何殊尘一拳捶在泥土里,雨水流满了脸颊,他嘶声道:“立即叫人去查,账目和名册,有一丝对不上都要报上来,敢在我眼皮底下借平宁府养这么多的死奴,活得不耐烦了。”
“是!”
檀樱扶起他,道:“主君,现在怎么办?”
“回竹林。”
何殊尘撑着她的肩膀,眼前闪过符远触摸他身体的双手和眼底毫不掩饰的贪婪欲/望,下意识道:“脏死了,我要沐浴。”
……
闷雷滚滚,银电遍布天空,万顷怒云碾过空山,鬅鬙暗树宛如厉鬼,随后大雨倾盆。
和颐坊内。
叶枫焦急地守在门口,稍有动静便立即起身去查看,从下午到天黑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迟迟等不来公子身影。
他心一横,捆牢了李四,提了刀就要出门去找,拉开门,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正举手作叩门状,抬眼虚弱地看了一眼他,确认没有认错人后,就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
“公子!!”
叶枫吓得猛跪在地接住他,顾晏钊额头滚烫,已经失去了意识,他慌了神,伸手把人架起来要往里拖,手一摸顾晏钊后背,触到了异样的粘腻。
霎那间,他脸上的表情只剩下了惊恐。
叶枫浑身僵硬地把手移到脸前,借着电光,看清了自己满手的血。
那是从顾晏钊背后流出来,大雨都冲不淡的鲜血。
叶枫脚下一软,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
雨声不停,空气又冷又腥。
顾晏钊晕了醒,醒了又晕,半夜时已经是第三次挣扎着又醒了过来,他费力地睁开眼,辨认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趴在熟悉的床榻上,动了动身子,才发觉浑身哪里都在疼。
头晕得厉害,顾晏钊抬手按住额头,低叫道:“湛江!”
叶枫闻声立即从外室进来,按住他的手,不让他再乱动:“公子!您终于醒来了!”
“您要是再醒不过来,我就只有一死向老爷谢罪了。”
“行了啊,住嘴,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顾晏钊笑骂一声,看起来很想露出一个轻松点的表情,但脸色过于煞白,怎么看都像在吊着一口气强作镇定。
他只好问:“我这是怎么了?”
“公子莫怕,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多亏了您这位小兄弟,半夜冒雨前来请了老朽,施针敷药将您从鬼门关拉回来了。”
外室的帘布被拉开,走进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笑眯眯地轻触一下顾晏钊的额头,眉头一展,又让叶枫松开手,拉过顾晏钊的手腕细细把了脉,道:“没事,两位放心,烧退了一切都好说,他背后扎进去的石子树枝都取出来了,只要后续处理好背上的伤口,用药细心养着,不出三日,就能下床活蹦乱跳了。”
顾晏钊歪过头看了一眼,认出这是华垣街上的赖神医,忙道:“神医医者仁心,多谢救我一命。今夜雨这么大,您是怎么来的?若忙着走,便让我兄弟去送送您。”
赖神医嘴角一抽,不敢看站在一旁垂目乖顺的叶枫,老脸抖了抖,心说可使不得劳烦这位祖宗。
哪有人半夜三更闯进别人家里,把刀架在脖子上逼迫雨夜出诊的,叶枫凶神恶煞,便是阎王也得掏出一颗仁心来跟着他去。
赖神医擦了擦汗,道:“不不,老朽自己回去罢,公子的伤势虽不致命,但淋雨后易发炎症,您又高烧暂退,需要人时时照看着,这小兄弟还是留下来吧,不必送了。”
他说着收拾了药箱,挎在肩上,顾晏钊使了个眼色,叶枫忙取伞递过去,弯腰道:“人命关天多有得罪,请先生恕罪,叶枫给您赔个不是。”
“无妨无妨,见得多了,不足挂齿。”赖神医笑了笑,倒也不放在心上:“救人的事最耽误不得,其他的都不要紧,起来吧。”
叶枫把他送出了门,折返回来,却看见顾晏钊伸长了手臂去够床边的茶杯,他忙跑上去,倒满一杯喂着顾晏钊喝了,道:“公子需要什么,吩咐我做就行了,您别再动弹了。”
“好。”
顾晏钊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
实际上他也确实没力气再说话了,也没什么需要现在就做的事。
昏迷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叶枫已经给他擦洗过身体,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怕着凉还临时扎了暖泡给他煨着。
结果顾晏钊在昏睡中紧闭双眼又急又痛地呓语不休,还一个劲要往床下滚,急得叶枫满头大汗,飞扑上去按住他,用身体拦着人没摔下去,慌乱中压漏了暖泡,热水流了一床,等他收拾了残局,顾晏钊早就烧糊涂了,连喘气都慢了半截。
叶枫的心都被拉到了嗓子眼,不敢看顾晏钊背后密密麻麻的伤口,狠下心将人绑在床头,冒雨出去将赖神医一路扛回小院,这才稳定住了顾晏钊的情况。
他喝下药发了汗,已经有了好转。
叶枫从桌边拿起一个小瓷瓶。
“公子,我给您上药,您……忍着点。”
顾晏钊额头青筋一跳,一句“等等”还没叫出声,叶枫已经利索地手腕一抖,将药粉撒在了顾晏钊的背上。
“!!!”
闷叫被及时扼制住。
顾晏钊一口咬住身下的被褥,俊脸五官都拧成了一团,冷汗顿时爬满了脸颊,他从齿缝里憋出一句:“小兔崽子,你手轻点儿!”
“公子怎么不想想自己,您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怎么没想到这时候要吃苦头?”
叶枫闭上眼,无视了顾晏钊紧攥的手指,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撒药:“属下实在不想再看一次公子这个样子。”
背后的灼痛席卷全身,顾晏钊倒吸一口凉气:“巡卫来得太快了,这事不对劲。解决那几个杀手不费力气,但巡卫有些难缠,若不是情况紧急,我也不至于从那坡上直接滚下来……嘶,反了你是不是?”
“您把我当傻子骗,正常滚下来该是前胸后背都有伤,您只有后背和双臂有伤。”
叶枫一双眼锐利而气恼:“当时是两个人一起滚下来的是不是?”
顾晏钊被他一噎,喉结上下一动,不说话了。
“您还把那人护在了身上,躺下给人家当了垫子,是不是?”
顾晏钊把头往被子里一埋,放弃了狡辩:“你来吧,再撒多点,这点药性不够。”
叶枫:“…………”
他叹了口气,坐在床边,低声道:“公子,属下本不该多嘴您的私事,但……”
叶枫欲言又止,顾晏钊最怕他来这一套,苦笑着道:“好了好了,下不为例。”
叶枫无奈,只好去净了手,回来找了一块干净的帕子叠起来递到顾晏钊嘴边,道:“公子,药没涂开,还得再揉散。”
他看了一眼被顾晏钊咬出两排牙印的被面,不忍直视:“还是咬这个吧。”
顾晏钊自小养得娇贵,样貌像郡主,脾气也没跟着侯爷的性子长,兄弟两个只有哥哥像老爹,性格温和坚韧,忍得了磋磨和百般疼痛,打碎了牙齿都和血吞。
顾晏钊却活生生是个忍不了一点疼的主,自小怕疼怕痒,八岁时缠着哥哥要糖吃齁了嗓子,自此又怕起了甜,被蚊虫咬一口,也要扯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叫全府上下都知道,多数时候都是郡主把他抱在怀里哄,要平日里威严不阿的勇毅侯亲自去逮了作恶的小虫给他出气才作罢,虽然最后打在掌心的只有一团空气罢了。
他这娇气的毛病直到长大也没改过来,上了战场杀敌,受伤后便偷偷忍着,回来独自哭上一场,第二日又跑在最前面,后来开了窍,发现只要武艺精进,就没人能伤得了他,便一头扎进去钻研,竟还奇迹般地融会贯通,将剑使得进退一体,也算小有所得。
叶枫从小跟他一起长大,见证了太多自家公子哭鼻子的模样,深以为常,此时见他宁愿忍疼也不肯说,只好照例迁就。
顾晏钊张嘴叼住了帕子,含糊不清地说:“我跟杀手交手后,发现了那两波人招式是同一个路数,都是平宁府的人。”
叶枫听明白了,边揉药边思索:“两波?”
“嗯。”顾晏钊轻躲了一下,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接你回来那夜,出现在刘府的刺客吗?”
叶枫点头:“记得。”
顾晏钊接着道:“这两者之间没有任何直接联系,若按照平宁府的逻辑,到刘府是为了取那样东西,因为他们应该是没从李五身上搜到想要的,便以为东西还在刘府,同样的,今日到秋山别苑的杀手也该向符远、冯诩出手才对,这三个人才是关系到那件东西的直接目标。今日符、冯二人同时在场,但秋山的杀手却把目标换成了秦观晁,甚至刻意避开了近在咫尺的符远,看起来就像是忌惮符远的身份,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一样。”
他想了想,又换了一种说辞:“或者说,秋山的杀手一开始,目标便是秦观晁。”
“可是他们对秦观晁下手,目的又在什么?没有任何理由,需要平宁府杀他这样一个处理起来很棘手的对象。”
叶枫道:“这种决策倒不像宁君的行事风格。”
“什么行事风格?”
顾晏钊突然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