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渊为幕凌天治伤花了近三天,日夜不停,便是以那样不变的姿势一连守了三天。
白尊起死回生的本事有目共睹。她以前常常会把自己冰冷凶狠的形象挂在外表,说自己杀的人千千万。她有没有杀那么多人尚未可知,但她救过的人已多得不能再多。且说她对于整个虚空而言,她,就是救世主。
这样一个人,却是对自己的「生」不抱希望的,她那么想扔掉过去,以致要对自己以及那个过去的人狠下心来。
止渊治好幕凌天,神皇身上的可怕伤痕不见了,变回原来的样子,气息也恢复原本活力。
人尚处在昏迷之中,止渊起身从他身边离开,转身看见郁景,郁景终于能问她了,但出口未成问句:“将他暂先安置在我那儿吧。”
半晌收到止渊的回复却是:“送回神界吧。”
郁景看到了她身上的疲惫,止渊说完就走了,背对着幕凌天从他身旁经过,没有再多停留。地上只剩一人躺在那儿,仍没能醒来,待其清醒时分应该已经在外面了。
郁景有时候会把自己代入幕凌天的立场,不知多少次,他感觉这家伙其实挺惨的。
苍穹之下,谁又能一生安逸快活?
止渊不愿面对幕凌天,救了他又把他送出去,可郁景认为,还会再有下一次的,甚至有下下次,直到事情有个结尾为止。
而郁景倒希望如此,因为他觉得,幕凌天是来带沉沦在生死边界的阿清走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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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凌天睁开眼睛,从冥海的海面上醒来。
这昏黑的海他来过无数遍,海水的味道他都能闭着眼睛闻出来。他还知道海底存在着与噬魂域相通的暗道,是她将他送回来的。偏偏他又没有办法去到那里。
“白梦清!”
他用双手挥打身下的海水,激起几丛浪花,悲愤地吼叫一声,接着泪夺眶而出,“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见我……”
远在那方的人,不知有没有听到他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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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静置着薄雾,日光倾泻下来,轻轻触摸雾气,像有了形状。
有条用石阶铺成的山路伴着两边青绿延伸至山上,越往上雾越浓,路被遮住了,不见尽头是什么。
此间山路旁一棵大树上挂着一个贪玩小儿,小儿行动敏捷,衣着朴素,伏着身子伸长一只手臂多次试探,想摘树梢上那颗漂亮的果子。
这时从山路的雾气中走出一紫衣女子,踏着脚下石阶,一步步轻且稳地走下来,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
她到了那棵树旁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望着树上小儿,开口说话道:“小孩儿,你在干什么?”
小孩闻声一止,扭头看到紫衣。紫衣那话声音很轻,小孩没被吓到,却被紫衣的模样惊得愣住了。
小孩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忘了自己正在摘野果,片刻后才道:“你是神仙吗?”
紫衣微微一笑,回答道:“不是哦。”
紫衣随后看了看树梢的果子,又将目光移回小孩身上,道:“需要我帮你吗?”
小孩这才回过神,忙摇摇头,“不用不用,我可以!”
许因身边多了个人增添了些许鼓舞,小孩大起胆子,往树梢再攀上一些,伸手过去终于抓住了果子并将果子成功摘下,“摘到了!”他喜悦地欢呼一声,随后紧紧抓着果子准备从树上下来。
他扶好树枝,低头看路况,手脚并用小心试着原路返回。然而不知是不是大人们所谓的回头路不好走的缘故,他试了几次,竟发现有些困难。
紫衣没等到他自己下来,第四次时,小孩停下了,伏在树上突然害怕地放声大哭起来。
“哇啊啊~~姐姐,我下不去了,哇啊啊~~~”
小孩哭起来很容易,也很爽快,嘴一张眼一眯,清澈的眼泪大把大把直流,洪亮的哭声嗷呜嗷呜直冒。
紫衣先是笑了笑,也不安慰哭泣的孩子,想了想,迈开步子踏进枯叶与草丛中,来到树下,抬头对着树上。
她伸开双臂说:“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小孩顶着婆娑泪眼,低头看了看,手中果子还舍不得扔,继续放声大哭,“呜呜呜我不敢~~”
紫衣仍然没有安慰小孩,手臂没放下,说道:“那我走了?”
“别走!”小孩一吓,忙用哭腔说,“我跳,我跳!”
小孩盯着下方,身体还死死贴着枝干,跳之前叮嘱一句:“你要接住我哦。”
紫衣很有耐心,“嗯。”
小孩知道生命之珍贵,接着重复叮嘱:“你一定要接住!”
如此惜命,还敢孤身一人上山爬树,或许因为在做出那样的决定前没有考虑到性命的问题。
紫衣说:“我会接住的。”
小孩终于带着他冒着生命危险摘到的果子跳下来,紫衣也稳稳接住了他,他发现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居然很轻,身上一点也不疼。
紫衣俯身把小孩放下,并顺势蹲下来,小孩站着要比她高,她抬手为小孩轻轻抹去脸上的泪痕,小孩感觉这姐姐的手触感有点奇怪,不冷不热的,像没有温度。
紫衣抬着眼柔声道:“小孩儿,你住在山下么?”
小孩也许忘了自己刚才还在哭,回道:“对啊,你想去我家么?我带你去!我阿爹阿娘待人可好了!”
小孩子可能哭得久哭得难看,但停下来后烦恼很快就忘了。真让人羡慕。
紫衣含笑说:“好啊。”
于是小孩一手抓着刚摘的野果,一手牵着刚遇到的姐姐的手高高兴兴地踏着石阶走下山去了。
与此同时山下一队村民正赶往石阶路口,他们衣着朴素,到了路口形色未过分匆匆。
“瓜娃子,能跑哪去撒?”
“不会跑山上去了吧?”
“跑山上没事,快四处找找。”
“山神大人莫怪,扰了您的清静……”
正当他们要踏上山路时,从山上下来一女子一小孩,女子牵着小孩,紫衣翩翩,姿态娇美,高贵从容,身无神物却自带仙气。
小孩看到熟悉的大人,高兴地挥手,手里拿着颗大野果,喊道:“阿奶阿奶,是我,我摘了颗大果!”
显然,小孩是让女子带下来的。
大人们却顾不上数落乱跑的孩子,惊讶的目光一致停留在紫衣身上,逐渐神情激动。
直到一老妇哭着跪下来,瞬间带动其他人纷纷跪下磕头。
“山神,是山神!”
“咱们的山神!”
“仁爱的山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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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绘山下村,便以此述: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山神亲临,咸来拜访,皆出酒食,以示尊崇。
止渊在山下村住了下来,借宿的便是那小孩的家,那小孩的爹是山下村的村长,小孩的奶奶和蔼可亲,房间里放有许多书籍,止渊无聊时翻看过。
村民很懂事,怕打扰山神,第一天拜访过后就不过多近身,照常自己的生活。也许在他们心中,仙山和山神本就一直陪伴在他们身边。
村民送的东西止渊知道是心意,不忍心拒绝便收下了,打算带回虚空分给家伙们。止渊有时外出散步路上遇到村民,他们都主动跟她打招呼唤她作山神,她没告诉其他人她的名字,她也默认了山神这个称谓,于是大家都叫她山神,村长家的小孩唤她山神姐姐。
她初到山下村,一切行动全如常人,没显示过法术,然而为何村民却都一眼认定她为山神,她自己也不知道。
“山神姐姐,你快尝尝这个,我阿娘的拿手菜,可好吃了,平日过节才能吃呢。”
止渊和村长一家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桌面菜品丰富,虽不是什么玉盘珍馐,但色香味俱全,充满美好而生动的人间烟火气息。
小孩叫止渊吃菜,给止渊碗里夹了菜后自己也吃得最欢。小孩的爹见止渊一时未动筷,以为她介意,忙道歉,止渊则轻松地说没事,随后端起碗筷吃起来。
“好吃吗,姐姐?”小孩问道。一家人都期待地看着止渊。
她每次当他们面吃东西时,这家人都会问她的感受。她没有每次都说好,有时会说稍微有些咸了呢,或者应该添一点什么什么调料说不定会好些呢,好像她有真正在品尝似的。
然而事实上那些食物到了她嘴里,根本就是“无味”的。她的判断并非出自“舌尖上”。
这次她的回复是:“嗯,好吃。”
其他人听后很高兴,小孩给她又夹了些许,笑呵呵地说道:“那姐姐多吃些。”
耳畔是这家人亲切美满的说笑声和进食声,止渊感觉自己胸口那块地方闷闷的,心想如果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的话,这会儿大概会哭出来吧。
小孩吃着吃着,突然想到什么,问她:“山神姐姐,你经常不吃饭,难道不会饿么?”
大人们想插话说,神仙哪会饿呀,却等止渊思考过后听她说:“不会,我可以不吃饭。食物让我吃了可能有些浪费呢。”
一旁的阿奶想了想,却不这么认为,说道:“怎么会。当食物得以饱腹时,它的意义更多的则在于食之的过程啊。”
止渊有一点点顿悟,过程?虚空的家伙们也喜欢吃东西,尤其是美味的东西,他们为的大抵就是那过程。而她是不一样的,她的过程“无味”,便是无意义的。
她未多说别的,只点头道:“阿奶说的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