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凌天。”
明艳的紫衣印入眼帘,那双眼睛看过来时跟那声音一样冰冷,那冷狠狠地刺破虚幻。他心头一慌,顿时脑子一片空白。
紫衣冷淡地对他说:“你知道自己在做梦吗?”
随着其话音一落,四周模糊的景象变得动荡不安,紫衣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蓦地消失不见。他忙四处张望,才发现周围已完全变了样子,此刻就像站在虚无之中,分辨不出方向。
他有些无措,下一次转身,白衣女子站在前方不远处看着他,眼里带着光,嘴角微微含笑。他刚想上去,怎知随即就看见白衣身后走出个紫衣,一样的脸,眼底却含着霜,沉暗而阴冷。
白衣不动,像个人偶,紫衣挨在白衣身侧,从后面抬手搭上白衣的肩,将头凑在白衣面侧,好似以这种方式来让他好好看清楚。
紫衣看到他神情就知道他认出她了,冷笑一声,道:“你记得现实中的事吧。”
“你……”
他想开口说话,却被耳边传来的呼唤拉走思绪,眼前一晃,再次睁开眼睛时又是另一个场景。
“幕凌天,幕凌天?醒醒。”
白衣女子凑得很近,俯着身轻轻地拍他面颊,眼中带着关心,言语带着亲切:“睡这么死?午睡不要超过半时辰,不然会变笨的。我爹等会儿来看我,你收拾好看点啊,你看头发都乱了。”女子为他捋了一下额边发丝,“赶紧,不管你了,我先去准备准备。”
女子说完就转身离开,他目送她走,远去的背影像踩进了虚幻里,逐渐模糊不清。
他心有所感,往身旁扭头一看,紫衣坐在桌的另一边,伸手想拿桌上的一盏茶,而那茶跟幻影似的透过她的手,她挥了空,似是知道自己会挥空,随即从容地收回手,支在脑侧。
她却能让自己看着像真正坐在椅子上,肘抵在扶手,坐姿散漫。
“这就是你渴望的梦?”她安静注视动荡的四周,停了一会儿,叹口气,像在自言自语,“你的梦里什么都有了,我的梦里什么都不剩。”
她随后放下手,目光移向幕凌天,与他对视,神情看着很平静,她淡淡地又说:“你竟为了个梦,命都不要……”
她起身,掠过桌边两步上前逼近,缓缓地伸出手,掐住了幕凌天的脖子。可以掐住,他感到有力度缚住咽喉,那手有点冰,却没加大力度,又放开了。
她从他眼前退开,身上透着疲惫,话也带着乏力:“你死得太舒服了,但也算……报仇了吧。”
她也不等他回应,将目光冷冷移开,然后转过身就走。
“我能怎么办。”
她刚走出两几步,身后响起男子的话音。那话很复杂,像沉沉地压在胸口。
周围景象全部崩塌,只剩下虚无,他站在她身后,话语都有了回音:“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她站在那儿,背影清冷,都不舍得回头。
“谁知道。”
她的回复冷淡而透着乏力,没说别的,接着又想继续走。
“白梦清!”
他急切地喊她,情绪根本压不住,质问的话有些哽咽:“你连我劝我一下,都不肯吗?”
前方紫衣背影定在原地,不动了。
……
幕凌天回宗时气弱体虚,站都站不住,说话都能吐口血。那个梦几乎烧光他全身功力,护生咒差一点废掉,他本来能一脚脱离世尘。
修养期间他日日失魂落魄萎靡不振,时悲时怒,差点损了神格,身子许久养不好。
他有时盯着某处发呆,会想起那个梦,想起她去他梦里找他,对他说的话。他从梦中清醒时人已身在古神冢外,是她把他从布满阴气的冢墓里带出来。
他原是想把那当成葬身之地的,因为那里也是衍生出过往所有罪恶的源头。
出来时她俯身蹲在他跟前,看他挨着墙瘫坐在地像丢了半条命,还是故作冰冷的样子,她用邪恶的口吻说:“幕凌天,这也算报复吧。”
若说报复,从他当年被告知真相时报复便开始了。他实际没失去什么,可又像失去了一切,所有的失去、悔恨与痛苦都源于他自身,那报复也是他自己要受的。
他早就明白这一点,那女子拿此来刺痛他,自己应该也不好受吧。
他好恨啊,恨命,恨自己。
他要背着这恨多久呢?
像她说的,谁知道。
-
一把利刃跨越长途,速度快得竟在天影门的防御护罩感应到危险即刻开启并生效前直窜入宗门内部,并且居然飞速袭向了门主的卧房。
“警戒!”
近些日子门主身心不佳,茶不思饭不想,待屋里不肯出来。宗内的巡逻兵走路都不敢大声,生怕惹怒门主,今日这飞来暗器着实不要命。
幕凌天弹指一抓,利刃瞬间截停在指间,他移到眼前一看,待看清楚是什么,原本恹恹的神色霎时紧绷起来,瞪着那片锋利而坚韧的玄羽。
一叶墨刃面上显示出泛着荧光的四字。
「冥海,速来。」
宗内还有人尚未反应过来,他们便看到门主快速离开屋子,急匆匆地向天空飞去了。
海上的天空很蓝,海却是黑色的,阴森而荒凉。
幕凌天到冥海时,白梦清在羽城的背面很远的地方。她平躺在海水里,海水的浮力将她托举在海面上。这里的风很微小,仔细感受才发觉自己在浮动。她静静地躺着,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轻柔的白衣浸在水中,像从海面开出一朵纯洁的花。
幕凌天靠近发现她无事后,站在她旁边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过了好久,白梦清从水面坐起身,两臂撑在身侧,赤脚伸进水里轻轻摆动,好像在戏水。她不看幕凌天,微仰头看远处风光,风光里天海之间夹着羽城。
话却是对他说,淡淡的:“幕凌天,我们很久以前,是不是见过?”
很久以前……
什么时候呢?
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他意外又恍惚。
幕凌天想起了那年,他躲在远处看她在亭中抚琴,他慕名踏上一座山丘去见她……
“隔着屏风,没有见到。”
白梦清听后沉默良久,不知有没有想起来。
四下无声,他们隔着距离,她望着远方,他看着她,两人都很平静。太安宁了,仿佛所有的混乱与纷杂都不存在。
“幕凌天,如果我早点认识你,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她说着,终于肯扭头看他,“像你梦里一样?”
幕凌天愣了一下,“你看过……”
她看过他那个用自己半条命换来的梦?现实是梦的遗憾,这遗憾只会将人狠狠刺痛。梦给予他安慰,而给她带去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吧。
他感觉胸口被压着,难受极了。
白梦清随后从水中起身,赤脚踩在水面向他走来。之前她还抗拒他靠近,此刻竟自己缩短了那距离。他看着她走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居然走到他身前,靠上来,抬起两臂勾住了他脖子。
他下意识将手抱上她腰,未缓过神,女子仰面继续逼近,他感到颈后受力压着他低下头,两股气息相灼,她将唇贴向他,二人紧紧吻在了一起。
这吻很苦涩,揪着人心弦,一下就揪断了。
他没忍住,收紧手臂把她摁进怀里,并加深了那个吻。与她唇齿相交,暧昧的触感却惹得人想哭,越吻越难受。
缠绵中她把一只手移上他脑侧,像是捧着他头,一股力量带着意图悄悄侵入他大脑,就在快要得逞时被他发现了。
他猛地抓住她手腕将她手移开,他抬起些头结束了那个吻,惊讶而疑惑地看着她眼睛。
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侵入他脑海的那股力量是奔着他记忆去的。她想消除他的记忆!
他问:“为什么?”
两只手仍僵持在空中,两张脸凑得很近。她困在他臂弯里,纤细的腰在他掌心,她也想放弃挣扎,可惜,她身后就是羽城啊。
“忘了我,不好么?”她将手指轻轻划过他面庞,打量着他的脸,看似漫不经心,再对上他视线时,眼里多了决绝,“我给过你机会,你会后悔的。”
语毕,她挣开他怀抱,那力道带着强硬,他不得不放开。
他心有不好的预感,看着她踩着涟漪走出几步,正要追上去,却见她在前方止步并转过身。
那看过来的一双充满哀伤和疲惫的眼睛让他愣住了,那疲惫更像一种释然。
“幕凌天,你见过羽化么?”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她竟是找他道别的。当初他没看到战后尸横遍野的羽城如何被漫天飘羽包围,如今要亲眼看着她羽化,也变作死气沉沉的羽骸。
“不,不——”
他疯一般冲上去,脚下激起混乱的浪花,最终还是没能抓住,他看着她消失,他挥去的手只碰到了那丛紫色羽骸的一角,那紫羽像轻轻地挠了他一下,然后无声地朝着羽城飘去了。
传说羽族人城共生,一者亡尽,另一者亦将不复存在。随同那紫羽,屹立千百年的羽城也崩溃瓦解化作了羽骸。
好似一种告别仪式,数不尽的羽骸飘向天空,束束穿云光芒照射下来宛如一座座直插云天的梯子,丛丛五彩斑斓的飘羽绕着梯子向天徐行,其中有一丛是高傲的紫色。
他跪在海里,没人听到他的哭嚎。
海面风平浪静,什么都不剩了,只留下他一个人。
……
后来,他又开始琢磨那什么轮回之术,把自己搞得很狼狈,死神都笑话他。
死神可怜他说:“时间是个好东西,足够长,便什么都过去了,你试试。”
他试,十年,五十年,百年,够不够?他在岁月中煎熬,试图麻痹自己。
他自己也想忘,但又怕忘。
人在后悔时常幻想如果,如果当初没有,如果可以重来,可世间哪有那么好的事。人是矛盾的。
恩怨,是非,得失,虚实,摆不脱的对立与矛盾使人挣扎、悔恨、绝望……而这些世事带给人的东西,实际却是人自身带给自己的。人有思从而有是非对错,人有情从而有喜怒哀乐,所以人生在世,总会因为自己而忙碌与煎熬。
走过一段路,回头看,泥泞的路上布满自己的脚印。
好累啊,可不可以停下来?
遗忘或铭记,放手或纠缠,无休止的挣扎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那个默默逃避在时间里的人有一天突然重新出现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放下吧。
是让他忘记过往曾经,许一句既往不咎?
真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