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多沉默,时而才有交谈,走在一起但也隔着一点距离,无昔将分寸把得很好。
郁尘听爹说过,与人相处的最合适的境界是当彼此沉默不言时也不会感到不自在。她以为自己“死”过一次后,身边容得下的人只剩下阿景了呢,而她与这无昔才相识多久?不过,也只是过客罢了。
“郡主出门,怎么也不带个随从?”耳边传来男子温和的声音。
郁尘想了想说:“我有手有脚,逛个街还要人伺候么?”
无昔微微勾唇,说道:“带个护卫防身也好,郡主一个人不安全。”
他说得直白,直白的关心让郁尘猝不及防地像胸口被戳了一下,然后不觉怀疑难道这男子下马车陪她逛街是担心她安危?
郁尘用儿时说过不少次的话回复道:“我其实蛮能打的,打不过就跑。”
纵使她功力尽失,身在这平凡人间也不能够吃亏,爹曾经为防她惹祸封她法力的苦心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无昔头一次听女子能将这样略显粗鲁的话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不禁又扬起嘴角,接着听郁尘反问:“你不也没带随从么?”
无昔想了下也轻描淡写地说:“我也能打。”
郁尘:“……哦。”
无昔的马车其实未走远,只是在附近停留。从这儿回去也有段距离,而若是两人一同走回去未免有些招摇,所以无昔事先知会,逛完后他送郁尘。
无昔请郁尘上马车,还说请她顺便到府上做客,尝尝外地商友刚送的点心,郁尘也不客气,刚好她对太师府有所图,于是大大方方地上了车,无昔跟随其后。
马车离开街道,逐渐走远,却在这时,一个不知何时便盯上那辆马车的可疑之人转身走到树后,居然一闪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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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池鱼,飞花落叶,坐在凉亭中与美郎相伴,吃酒赏景,郁尘觉得这生活可太好了。
郁尘含一口点心进嘴里,细嚼慢咽地品尝了一下,接着又含一口,说道:“这糕点还蛮好吃的。”
糕点对无昔来说有些甜腻,他本不太想吃,见郁尘吃得津津有味,竟也拿起一块来,“郡主若是喜欢,可以带些回自己院中慢慢吃。”
郁尘说好,吃完一块又拿一块。无昔有点意外,这郡主看着人冷,没想到喜欢吃甜的东西。
郁尘的确不拒绝甜口,但吃多了也会腻,可在她看来满足一时的口腹之欲亦是及时行乐,对得起自己。
许因甜味让人心情愉悦,郁尘话也多了,她道:“不知这糕点哪能买到?届时我回晏安,要带些回去给……我王兄尝尝。”
无昔说:“这是朝廷贵族吃的糕点,不易买到,不过郡主若以后想要,我可以差人给你送过去。”
郁尘心想这无昔是个人物,然后不知怎么应,说谢谢显得客套,不如直接点说一句:“好。”
因郁尘提到,无昔刚好有了别的话题,试探着问:“郡主与晏安王似乎感情不错?”
“当然,”她将阿景唤作王兄都有点不习惯,“我与王兄相知相熟,他很照顾我。”
看她说话时的表情,明显是真情流露,无昔想想又问:“听闻……郡主是近年才在晏安立名?”
他对晏安王的事迹略有耳闻,晏安王曾经救过大棠皇帝和小公主的命,皇帝一高兴就封赏了一块地,其上位后把晏安治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肩昊阙,是个厉害的角色。其在位数年,不曾传出有什么亲人,却在今年突然出现个妹妹,成了晏安的郡主。
郁尘是这么讲的:“之前的我在外闯荡江湖,后来闯累了,便歇下来享这荣华富贵吧。”
话说得如此洒脱,不知她闯荡江湖时是否也如这般洒脱,“闯累了”三字似乎可以深究。
无昔只是笑笑,没说别的。
二人相谈间,暗处飞来一支利箭,郁尘听到利器快速划破风的声响,警觉地目光一凝。
那箭袭来的方向,分明是直接对准她!
正欲起身紧急躲避,下一刻,她听到利器扎进皮肉的一声闷响,非常之近,迅速抬眼去看,无昔已经站在她身侧,行动产生的风这时才吹动她的衣发。
无昔面色凝重,抬起的手臂尚停在空中,手中抓着一支通体金属材质的短箭。
郁尘刚才一警觉都没注意无昔是何时一下闪到她身边的,一介凡人之躯,竟还能徒手截住飞那么快的暗器!不愧是太师。
郁尘起身上前,望向方才袭来暗器的方向,枝叶后面的围墙上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那箭是瞄准她的,在凡间还有什么人想要取她性命?
沉思间嗅到一股奇怪的血腥味,这血分明掺着毒,回头一瞧才发现无昔僵在原地不作声不动弹,像被定住,只一息的功夫无昔已口唇发白、面露难色。
郁尘再瞧一眼无昔手中那暗器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赶紧上去抓住无昔前臂,挥掌往他手侧一推,无昔五指卸力,带血的毒箭掉到了地上。
无昔手掌上留下许多小小的血口,这是在截箭时因用力握住箭身而被毒箭前端密密麻麻的尖刺扎出来的。此毒箭非常阴险,刺中人后迅速将人麻痹,以赢得更多时间更好地让尖刺上的毒注入人的体内。
郁尘未懈怠半刻,紧接着就干脆利落地一一锁住无昔患侧手臂至肩膀及前胸后背的穴位,再以独特的手法按压和推摩患肢,改变经络走向,竟让血液倒流,将带毒的血从手掌的伤口逼出来!!
深红的血从伤口溢出,顺着掌面和手指淌下,随后滴落到地面留下血渍。
一系列动作迅速而熟练,毫不犹豫,无昔是看着她做的,她就挨在他身侧,双手并用抓着他手臂帮他将毒逼出。
这时相继出现两个身手敏捷的侍卫,一个三两步轻功跃过围墙去追凶手,一个跑到二人跟前叫一声:“主公!”
无昔用眼神示意,侍卫便止住脚步并退开。身上麻痹渐褪,无昔可以动了,郁尘继续为他逼毒,严肃认真,差不多时道:“清水,纱布,金疮药。”
无昔对发愣的侍卫道:“去。”
侍卫赶紧把用物备上来。
逼完毒无昔面色好了许多,危险解除,二人坐下来,郁尘接着为无昔处理伤口,先细心清理掉血渍,随后在给他上药时,郁尘忽而抬起头对上无昔的目光。
郁尘迟疑着问:“你……不疼么?”
曾经她自己受伤时疗伤都用神力,一下子就好了,来到人界成了凡人,也受过伤用过这药,效果挺好,就是药粉洒在伤口上时疼得不行。
而郁尘在给无昔用药时他几乎一动不动,抬头看他脸色也没半点变化。难道是假药?
无昔刚才确实没注意,现在回过神来才觉得有点疼,但他只是对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太师不怕疼的,郁尘知道了,低头继续上药,然后给伤口缠上纱布。
无昔继续看她,郁尘不知道,他此刻注视着她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想,如果她是“她”的话,该有多好。
“郡主刚才逼毒的手法,我还是头一次见。”无昔说。
那毒阴险,神躯也是肉做的,纵有一身强大功力,染了毒也很是麻烦。郁尘为他将毒逼出则帮了大忙。
郁尘道:“闯荡江湖,总要学一些保命的手段。”
身为女子闯荡险恶江湖,她走过的路必定不易,无昔有点好奇她的过往。这也让无昔想起故人,故人有两面,两面看似不同其实是一样的,独立而自强,不容拘束。郁尘和故人,她们真的好像。
忆起曾经,眸光默默暗了两分。
随后听郁尘道:“可能体内仍残存余毒,休养几日便好。”
余毒很少,事实上无昔能让自己身体在下一刻毒素全清且伤口愈合。
“嗯。”无昔只道,“多谢郡主为我治伤。”
郁尘却不然,“分明是你救了我,谢什么。”虽然当时她可以躲开,但对方竟愿赤手为她挡箭,实属难得。此友可交也。
郁尘为无昔缠好纱布,放开了他的手,无昔抬起来看,动动手指,伤口处理得妥帖干净。
郁尘随后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支毒箭,也不嫌脏,用剩下的水清除掉上面的血渍和毒,端详两眼,然后对无昔说:“这暗器构造奇特,我没见过,可以给我带回去研究一二么?”
实际上她认得那暗器,过去四处奔波也算见多识广,何况还是神界的东西,看这暗器构造和材质,她几乎能确认这是千离族的手笔。
千离族,追根溯源他们祖宗还是羽人呢,几百年不相往来形同陌路,如今竟胆敢前来刺杀她这个羽族新王,真是活腻了。
千离族为何出现在人界?背地里又打着什么算盘?
神界的凶器自然不好留在凡人家里,她准备带回去并联系郁景查一查那千离族。
无昔问道:“郡主难道不关心是谁要刺杀你?”看她神情,哪有一点担心自身安危的样子。
郁尘说:“估计是江湖上的仇家吧,王城戒备森严,歹人能进来许是侥幸。”
她说完就准备走,晃了晃手中箭,“我带走了?”
无昔也不多留,温声道:“随意。”
郁尘带上暗器,与无昔告辞,这时去追凶手的侍从空手而归,郁尘心想着凡人怎么可能追得上神呢,况且还是带翅膀的。她与那俩侍从擦肩而过,被三人目送离开。
这两位侍从,是幕凌天的左右侍。待女子离开,主子眼神示意,他们这才说话。
“主上,歹人行踪诡异,未能追上。”
“对方什么来路,竟能躲过神识?”
“或许出自某种旁门左道,人界这地方太过复杂。”
如果对方释放了神力他们不会察觉不到那其实是神界的人,包括无昔在内。人界种族多样,凡鬼妖修,三教九流,待人界数年尚有诸多路数未能摸清。
无昔沉思片刻,抬手一挥,手中多了一支笔,桌面上也变出了原本在书房中的纸墨砚,他用缠有纱布的手执笔照着记忆中的画面将那支暗器在纸上画出来,只简单勾勒便栩栩如生。
他把画交给右侍,“调动散布在人界的耳目,查一查。”
“……是。”右侍接过,迟疑着问出心中疑问,“既如此,主上方才为何不留下那支箭?”
不留下那支箭,而自己费劲给画出来。
无昔看着手上纱布,尚有一点痛感,但他未打算用功力让伤口快速愈合,他说:“她要,便给她吧。”
左侍:“主上……”
刚才那郡主为主上治伤时的场景他看在眼里,包括自他们二人相识以来,不难看出,主上待那名女子的态度完全是有别于其他人的。
无昔神色一顿,“怎么?”
左右侍两人都愣了一下,随即赶紧闭上嘴,皆未再说话。他们不敢提。
无昔目光一转,注意到桌上一盘精致的糕点,眼神渐渐变得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