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寰和小鱼坐在一棵老树枝桠上,脚下就是在树下踱步的张头的脑袋。小鱼冻得打磕巴,沈青寰一根手指竖在唇上,作了个“嘘”的姿势。小鱼侧耳听时,果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林木窸窣之声,竟是那黑脸大汉从林子里跳将出来!张头和大汉对视片刻,大汉拍拍胸口的包袱,低声道:“到手!”张头点点头,这两人居然相识,小鱼心里一跳,心知自己是踩了扣子了。两人拆开包袱点了衣物,用熟皮子仍旧包好,埋在一棵大树下,约定只等风头一过,就起出赃物到建川当了,平分赃款,到时候好好喝他一顿!
原来这大汉正是小鱼和张头昨夜投宿的草屋主人茅大,平时打猎为生,也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张头和他是旧相识,两人里应外合,张头故意放掉空子,茅大便作劫道抢出财物来,过后张头解救苦主,对抢劫一事只做不知,加之官话恫吓,苦主少不得便当花钱买平安,按下这案子来。这两人狼狈为奸日久,利用张头职务之便专挑无权无势者动手,像小鱼这种衣着华丽却胆小怯懦无依无靠的毛头小子,仿佛有人傻钱多四个大字写在脑门上,此番遭难实属意料之中。
其实今日早间张头去饮马时就和茅大接上了头,沈青寰看在眼里,故意隐而不发,专等两人发难后再出手。沈青寰悄悄对小鱼耳语道:“知道江湖险恶了吧。”小鱼光溜溜冻得打摆子,也悄声道:“我的、衣裳……”沈青寰道:“你要衣裳?”小鱼点头。沈青寰似笑非笑道:“你不想要他们的命么?”
小鱼惊了一跳,抬头看着沈青寰,沈青寰微笑回看他,低声道:“他们打你、抢你、蒙骗你,你不生气么?”小鱼慢慢低下头去。沈青寰道:“我若取来衣服给你,你如何与他解释?事情败露,你还是要落在他手里。干脆你忍了这口气,光着屁股回家算了。”小鱼嗫嚅道:“我……”
话语间树下两人已经分赃完毕,张头沿原路回官道去了。沈青寰说:“嘘,他就要回去寻你了,你想好了吗?”
小鱼颤声道:“求求你……”“好啊。”沈青寰爽快道,“难得投缘,求我什么?”
求什么?小鱼竟被问住了。
求衣裳?求平安?求昭雪?好像都不是那么回事。小鱼在世十四年,从来唯唯诺诺、得过且过,从来未有人要他做甚么抉择,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做甚么主,吃喝拉撒、柴米油盐,不过是“约莫差不多”,要他自己去钻营、去抢、去夺、去争一口气,那是从来也没有的事。
沈青寰说得很对,今天他们在沈青寰手上吃了亏,改日定要找上门来,他们是淮阳地头蛇,小鱼无父无母,少不了破财消灾——可是,又有甚么法子呢?
“求你、把我放回去吧!”小鱼低不可闻地说。
沈青寰摇摇脑袋,“小受气包。”说着,把小鱼拎在怀里,道声:“抓紧了!”便飞身往官道掠去。
却说这张头埋了赃物,熟门熟路地去官道旁树下找小鱼,只消跟小鱼比划几句“如何竟遭了贼人”等官面话,趁夜将人提进城里造了册,这笔买卖就算结了。行至抛“尸”小鱼的大树下,捆人的腰带断在地上,不见小鱼的影子。张头心想:这是自己挣开绳子跑了,也不打紧,到时只消往劫道贼身上一推便罢。不过这小孩若是顺着官道往淮阳跑了,骑马片刻即可追上,交上这个差,也可免一场口舌官司。一边心里思索,一边上马顺着官道去找小鱼。
沈青寰胳肢窝横夹着小鱼蹲在树冠上,晚风轻轻拂过树叶,干凉的风里隐约有一丝腥甜味,而且有人来了。
张头这边正翻身上马,一队人马迎面从暮色中疾驰而来,十余人皆着藤甲、带帷帽,一人双马,张头赶紧下马侍立路旁。为首一人满脸棕色髭须,眉毛长进头发里,猿臂蜂腰体格健硕,勒停了马,朝张头一抬下巴。
张头寒暄道:“军爷辛苦!辛苦!”
大胡子声若洪钟道:“你是在哪当差的,去淮阳?”
张头心道:弄丢这个人差少不得打点一番人情,既遇着了,不如叫他们一行做个见证,回了淮阳也好分辨。于是作揖道路上遇到了强人劫了人差去,求军爷援手到这林子里找上一找,又将这条人差的来龙去脉如何如何解释了一番。
大胡子听得这是建川打发回来的销档人证,沉吟片刻道:“莫非是一个姓纪的半大小子,家里爹是犯过事的?”张头连声道:“正是呢!正是呢!”大胡子道:“巧得很,这人牵扯到日前军中一起大案,我等奉了云中统御府的令要拿他。”说着便拿出提审文书给张头看。张头心想这倒霉催的,这人他妈妈的居然有点道行,这可如何是好,只好作出一副焦急神色,不住地摇头晃脑求军爷们往林子里找一找,或许还没走远。
沈青寰在树上蹲着,低声对小鱼道:“你可真是个香饽饽。你怎么跟云中郡的还有一腿?”小鱼也是一头雾水连连摇头,结巴道:“我不、我不认得他们......”
二人在树上看着藤甲军士们两人一组往林子里散开去了,张头和大胡子嘀嘀咕咕,张头连连作揖低头。
沈青寰又道:“这是官中军人,看见他们的马了么?有两个人只有一匹马,马鞍上却有系带,这是把马留下了。你家不能回去了,他们找你,必然也在你家留了人。”
小鱼茫然道:“找我、做甚么?”
“这得问你啊小伙子。”沈青寰轻轻把树顶枝丫掰到小鱼身前,“有亲戚吗,我送你去投奔亲戚得了,回淮阳是自投罗网。”
小鱼急道:“我、我想回家!”树摇鸟惊,大胡子猛地抬头往树梢看去。
沈青寰提气在树枝上纵跃,他身轻如燕,靴尖轻点树枝便借力跃起,行云流水毫无滞塞之感,小鱼被他大头朝下倒夹在胳膊底下晃得头晕目眩,树枝地面在他脑袋下面飞快向后掠去,心想这个道士果然很厉害,要想办法跟他学学怎么飞来飞去才好。他也说不好沈青寰飞了多久,沈青寰突然倒手抱住他的腿从树上跳了下来,半跪落地把他放在了地上,带着半大孩子飞了这么久,沈青寰居然脸不红气不喘,雪也似的脸上半点汗气也无,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此刻已经完全入夜了,林子里悄寂无声,小鱼有点怕,靠在沈青寰腰上。
沈青寰道:“贫道要往村子里借宿一宿,你便是贫道捡来的孤儿,好几天没吃饭了,记住了吗?”小鱼谨慎点头,道:“记住了,师父。”
沈青寰失笑道:“小伙子,这么想当我徒弟?”不等小鱼作答又道:“记得嘴甜点,知道么?该叫婶婶的叫姐姐,该叫姐姐的叫小妹,有点眼力见儿。”
小鱼抱着沈青寰的腰缓缓点头。二人便摸黑往林子深处走去,渐渐的小鱼感到脚下踩上了石板,树林间也露出隐隐约约的灯光来。
沈青寰叫他想想哪里可以投奔亲戚的,明日一早便启程送他去。小鱼母亲亲戚全在淮阳城里,父亲出身庄户人家,亲戚之间少有走动,举目无亲,竟然无处投奔。二人商讨一番,说定明日回建川寻访当年的纪家邻居旧友,走一步看一步。
说话间二人已步上林间小村的石板路,说是个小村,其实只是临街两排竹板茅草屋子,一眼从村头望到村尾。沈青寰挑了家门前放着大石头杵的人家拍门,一边拍一边叫有人么,贫道云游至此讨口水喝云云。
拍了半晌,不见人来,屋子里亮着灯,院门未关,便知道这是不方便见客的意思,二人又去拍对面一户看着齐整些的人家院门,竟也无人来应。沈青寰抬头望月,天刚擦黑,还没到强盗下山打家劫舍的时候,按说应该正生火做饭呢,如何一路未曾见人,也不曾听得人声?沈青寰一只胳膊圈住小鱼脑袋,轻声道:“你闻到甚么味道了没?柴火味、饭味、狗味甚么的。”
小鱼嗅了一通,犹犹豫豫地说:“好像、有股鱼腥味。”沈青寰问:“哪有鱼腥味?”小鱼说:“前面后面、都、都有。”院门虚掩着,沈青寰拿拂尘扣着门环去推,腥味更重了,小鱼紧紧揪住沈青寰的腰带,“这个——这个好像不是鱼鱼鱼——”
“嘘。”沈青寰一只手摁在嘴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院里没人,灶还点着,狗躺在柴火里,院子里一片狼藉,窗户纸上开着大窟窿,从窟窿里看去屋里还点着灯。沈青寰没动手,一拂袖隔空甩开了房门,两扇门扉哐当一声撞开,门里倒出一个血人来,眼睛全翻上去了,睁着空空的两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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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人是个小姑娘,死的时候后背抵着门坐在门槛上,双手抱肩,头埋在胳膊里,脸上没事,头皮全没了,脑门露着森森白骨,血浆头发凌乱。沈青寰道:“摸摸她身上,试试是热的凉的。”
小鱼就差没晕过去了,吓得只会“啊、啊......”哪里敢碰尸首。
沈青寰跨过尸首往屋里看了看,道:“不用摸了,灯油还没烧干,刚死的。”又道:“你别进来了,里面更难看。”于是拎着小鱼回到街上,挨家挨户开门验。
所有有门的地方都进去看过了,无一活人,尸首完全不能用面目全非来形容,简直是可以说是乱七八糟,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被开了膛,五脏肺腑散落一地,碎沫甚至黏到了房梁上,小鱼吐了一路。
最后二人在村尾一户茅户人家里找到了大肚子孕妇,已经死了,家里还有两三具小孩尸首,血沤在土里,血沙上全是小孩挣扎扭动的痕迹。沈青寰衣袍浴血,全不在意地跪到孕妇床上,这孕妇脐下全崩开了,血水炸地屋里到处都是,肚子却还大的惊人。沈青寰啧了一声说:“有点离谱,可能是双胎或者三胎,杀人很快,死人全都没来得及跑到街上。”
沈青寰接着说:“没事,这玩意就跟蜉蝣似的,朝生暮死,用不了几年自己就晾成人干了。”说着摸了一下床头油灯,油已经凉了。他似乎不需要照明,只有小鱼颤颤巍巍举着一盏顺来的油灯。
小鱼气若游丝,“咱走吧......”
沈青寰没吱声,小鱼又说:“要不,咱走吧?”
沈青寰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小鱼突然明白过来沈青寰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沈青寰无声地说:“别动。”
小鱼一下子从头到脚全麻了,耳朵里嗡地一声感觉全身的血冲上天灵,他缓缓把油灯举过左肩,太黑了,铜油灯壁上什么也看不见。
有东西在这里,就在自己后面,封住了门口唯一的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