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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互探心意情人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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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冰凉凉的,舌尖却滚烫。

蓦地起一身鸡皮疙瘩,纾纾推臂将岑湜一搡,“你做什么!”

她抹了抹唇,痛意经破碎的肌肤揉至鼻尖,忽泛一阵酸,泪又吧嗒吧嗒往下落。她觉得脸都被泪淘肿了。

“辛珍!”诃摩谒翻身下马,一箭步已冲到她跟前。

纾纾哪里听不出是他,这一晚心乱如麻,头前的事还未理清,他突如其来。方岑湜那粗暴的吻猝不及防,该是何意,她也心知肚明。

这可如何是好,诃摩谒不比莫偃戈的心眼子,正犹豫抬不抬头,风里尘土气扑面而来,夹杂一点汗酸。

诃摩谒揽她入怀,头微垂,鬓边漆木簪恰好落他眼底,琥珀石亮得出奇。

深吸口气,合上双目,餍足地,“我好想你。”

他箍得忒紧,简直要把她勒断。纾纾埋在诃摩谒胸前几欲不能呼吸,犹那大掌将她背脊往里按,挤得她听见心脏牵动脉搏的声,砰砰的,震耳欲聋。

这到底是?

不是离开珀耶前已“恩断义绝”了?

腔子里那声愈发强劲,她几乎听不到其他,直至身后隐约一股危险味道幽幽散逸。

不,她想起前阵子岑湜提到诃摩谒。他分明是主动“邀”他上京,知道时日将近,遂从旁试探自己心意。

又是一番“老谋深算”了,纾纾恨恨将牙一咬。既敢请诃摩谒来,说明他还有用,是“岑湜”吃醋嫉妒,却生生要被“皇帝”成算压抑,是以,谁也不必怕。

纾纾轻轻一笑,挣开诃摩谒怀抱。

她仰起头,细细品观。

乍入眼,一双黑如浓墨的眸子,还是那般纯净,仿似能写出世间最绝洁清高的字。

他瘦了些许,但体魄强健、加之年岁正茂,锋裁眉毛往中心略聚,少几分幼稚多几分精练。

诃摩谒穿着大巍白丁的粗布衣裳,散了辫子绕一髻,插一根木簪作结。虽朴素,但身材魁梧,气质疏野不羁,少年精气如烈阳一般熊熊燃烧,灼得人紧张。

她不由一颤。

“怎上这儿来了?”纾纾笑得更深,缓缓捺住心中丝缕悸动,脸上腾一热,“不叫人知晓一声。”又略略低下眼眸,声音愈发羞怯。

诃摩谒接到圣旨一路来马不停蹄,思念她的心绪就好比点着的引线,决计停不下。

此刻见她小意埋怨,小娘子般嗔责,哪里还有其他念头,只晓实实在在触到这副身子,那引线燃到底,烟火轰然炸响,直窜天灵盖,飘飘然要带他飞到天上去。

“我……我……”他结结巴巴涨红一张脸,好在本就生得黑,又是晚上,这才不像个唱戏的。

“你骗我。”他老老实实憋出三个字,手指欲将衣摆搓透。

纾纾耸肩,忍俊不禁。

“你都到这儿了,还怪我作甚?”她抬手将他责难一锤,落到诃摩谒胸前轻如鸟羽。

他更是一种又恼又羞的感觉,想讨个说法,偏偏让她一述,好像是自己错了。

“那你……那你好不好?”沉了沉声,诃摩谒将她望着,浓密睫毛垂下,眼神专注得旁若无人。

他将视线落在她唇上,薄薄一层撕裂的地方有些看不清,遂拉着她转了几步。

月光倾泻,她仰眸如镜,正巧倒映着自己的影。

诃摩谒笑了笑,余光闪一抹亮,忽而抬首。

岑湜立在残风中,笔直似尺。他面色惨白,正揿着胸口蹙眉忍嗽,颊边鼓动。

说不清胸腔里是撕裂的肺,还是割削的心,他俱觉痛苦,全身力气都用来抵御,甚至挪不动步,迈不开腿。

跟前是一对久别重逢的璧人。尽管素衣布裳比锦绣珠围,奇那样融称,一如此刻黯然的天与明亮的星,相得益彰,彼此衬映,成就一页名篇。仿佛平常,夜夜该当,却生动得刺眼。

他竟不曾料过,女人真正动心时,一目辨出真伪,何曾需他来每个神色、每个动作,一一计较。

风很柔,心却密密麻麻都是豁口,流过去,柔的也变成利刃,一刀一刀,刺贯筋骨。

***

“臣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诃摩谒一行人于黎明前抵京,紧接着上朝觐见皇帝,此时正午尚早,勤政殿齐聚一堂。

“臣有罪,不曾识得天颜,未能及时揖礼,请陛下治罪。”诃摩谒续道,不卑不亢。

堂下郑繁跪随他之后,朵图抱着佩珠,捂住孩子唇口,低垂脑袋不敢出声。

岑湜寒冰似一张脸,只默默看着那稽首的人影,像一团团芝麻汤圆。

半晌,嘴角一掀,笑道:“不知者无罪,我怎会怪你。倒是郑卿太无用,都是骑马,怎落下这么多?”啧啧两声,仿似揶揄,“好在你不是武官呀。”

郑繁忙道:“请陛下恕臣无能,实是驭马功夫不到家,臣必定勤加练习……勤加练习。”说着讪讪抹去额角汗水。

哪里是他没跟上,诃摩谒去心似箭,甫入京,策马奔腾。劝也无用,早一刻进宫并不能早一刻见到想见之人。

巧了天了,偏在宫城门口撞个正着,还真让他碰上,但凡慢两鞭子也不至于将郑繁骇个半死。

分明入夏,夜色温柔,却是冷月光,刃风刀,一左一右,形单影只对双影携抱,这副画面扎到他眼底,激出一身凉汗,差点当场摔马。

郑繁自诩对纾纾已是亲妹子似的感情,哪有什么酸醋之意,只晓赶紧负荆请罪。皇帝面上温和内里负傲,这是他和莫偃戈的共识。

从前侥幸般冲撞,觉他脾气好,御下也不严苛,多番交锋深知那不过假皮一张,悔悟挑衅过多次,却也来不及了。

故而今朝陡然让诃摩谒闯此大祸,心内忐忑,辞令不畅,只能将希望寄予宝座旁侧之人。

果见纾纾微笑道:“陛下,臣在珀耶时曾与刺史大人有过不菲交情,重逢激动之下,于御前失了礼。”她缓缓跪下,重重一磕,“请陛下恕臣不告之罪,刺史大人无知,臣该第一时间讲明,万望陛下息怒。”

岑湜听她解释,恼意不减反增,气得鼻孔翕张,强抑才堪堪忍住。

“平身”还未发,纾纾已自顾立起,扭步执过余有庆端来的药碗,踢踏走上銮座,道:“快吃午饭了,先把药喝了。”

语气随意,稀松平常。见他愕然将众人望望又望向自己,纾纾把碗递到他唇边,瓷器碰着齿关磕磕响,“喝呀!”她横眉道:“又欠骂了?”

郑繁同诃摩谒惊得唰唰抬头,朵图掀了掀头颅,瞟上几眼,终是举目直视。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

岑湜霍地站住,手脚顿时僵直,面上一阵红,气血猛上涌,“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地上淋淋斑点,却不是一般艳红,乌得发紫。

纾纾忙抽出手绢揾他嘴唇,轻柔道:“陛下忍耐良久,肺中淤血过多,不排出,吃药也无益。”

瞬察她意,岑湜一腔愤懑羞恼兀地土崩瓦解,胸膛还在起伏,心里头却已冒出徐徐暖丝,麻酥酥的。又睼她眼尾莹泪,自知无理,咳了咳,仰头饮毕药汁,拂袖坐下。

虽没了怒意,但适才众目睽睽落他面子,话一空,实在尴尬,平日机敏善辩的,愣给岑湜怔忡了好一会儿。

正欲问问郑繁羁縻府近况,殿外传来通报,是骆昀徵自北貘归来。

他一身风尘仆仆,武器未除,拉着一老妪倒头跪下,“陛下,巫医来了。”

遂抬首,发现殿内一干人等,蠕动嘴唇想寒暄一番,又耐住,心急如焚道:“陛下,快让巫医瞧瞧,不能讳疾忌医啊!”

他之焦虑急躁溢于言表,比之一般臣子自然无礼得很。岑湜懂得那是兄长的担忧与心疼,好比方才纾纾的激怒之法,现而今,在乎他的人无不方寸大乱,无论哪种,只要有用,哪管是好是歹。

“快,快。”

纾纾连连招手,骆昀徵将巫医往前推。

老巫医奉北貘王之令而来,一把老骨头险些让马颠散,此刻口干舌燥,舔舔嘴皮,也只能依言诊断。

落地听针般,许久,黛眉端来新茶,诃摩谒也从怀里掏出包裹,巫医才睁开眼,蹙眉道:“老身当初即奉劝过陛下,服用棤息花乃以毒攻毒之法,就算静心修养,也不及常人寿命,更经不起沥血劳碌。这……”她长吁一气,仔细将岑湜脉象再探。

骆昀徵摘下佩刀递与余有庆,急切问:“如何?”一边趋前。

巫医摇了摇头,无比可惜,“无用了……最多不过……”

岑湜本端坐着配合,从来一副事不关己模样,听得此话,忽将她手反握,侧头凌厉一睖。

老巫医在北貘也是为王室医官,怎能不明他意,急急拜道:“老身多嘴。”

他点点头,将手一挥,“请医师好好安顿。”

黛眉遂递上茶盏,欲领她退殿。

“陛下!”正当时,诃摩谒忽然出声,抢臂拦下巫医,转脸敬道:“陛下请听臣一言。”

他呈出手中包裹,道:“陛下,这是我僰夷族圣果,不知舍人是否曾向陛下解析过,若是陛下恩准,医师也在,不如请她研究一番,或许,还有转机?”

纾纾眼一亮,“你将剩余果子都带来了?”

“是。”诃摩谒微垂首。

骆昀徵更是兴奋,脚下轻一跺,欢颜道:“陛下,请试试。”

岑湜心中俱震,他没想到满屋子人,无论是亲是疏,是对手是伙伴,皆是神容期盼地望着他,无有一丝犹疑。

仿似,仿似,长久以来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勤政有了切实回馈。

他从不知自己做了这么多,到底何对何错,百年之后,世人究竟如何判他,史官笔下,他又会是何等面貌。

勤政殿大门四敞,宫闱层叠,举目远眺,穿过一面面红墙,透过白茫云翳,他好像看见阡陌纵横,炊烟袅袅,康衢烟月,人声鼎沸……

眶尾微痛,那一双双热切的眼幻成无数,“民”之一字,在他登基后的数年,终于有了形象的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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