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她的朋友。”纾纾低头回复,“她,她已经嫁给了大巍人,还有一个女儿。但她无法走出那个家,所以托我来寻找朵图。”
“大巍人?”诃摩谒若有所思。
纾纾不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只好试探着问:“朵图没告诉你她们是怎么失散的么?”
他轻轻摇头。
也许是怕大家怪罪阿娜惹罢,毕竟她是被大巍人绑走的,按诃摩谒所说,连纾纾出现在这里,都要丢掉性命,何况与外族通婚。
她扭头喝了口水,道:“谢谢你救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舆图上没有?”
诃摩谒咧嘴一笑,“舆图上不会有,我们部落已迁徙到这儿近百年,自生自灭,没有外人知道。”
果真是与世隔绝。纾纾心头震撼。
“可你会说大巍官话?”她又不太相信。
“说得不好。”诃摩谒羞涩挠头,“其实,我会经常出去。”
瞥见兽皮上的那件长袍,纾纾点头道:“你会去外面采买物资。”
“你真聪明!”诃摩谒赞许,黑瞳越发明亮。
这算什么聪明,纾纾无奈摇头,接着问:“你去苻州做什么?”
“苻州做漆器。你知道漆宝斋的东西为什么这么好么?”他有些自豪,下巴略一扬,“我们部落有上好的、其他地方都没有大漆木,每年割漆送去,能换很多钱。”
“漆木?”纾纾喃语。
书里说,割漆最好在夏季,此时漆的质量最好,尤以日出前的最佳。
“还没到时间,你去得太早。”她紧追不舍。
“嗯。”说到这里诃摩谒的眼神微微一黯,“甸司病了,我想提前预支一些钱。”
甸司。听口气是部落首领。
“你的奶奶?”纾纾推测。
“嗯!”诃摩谒吸吸鼻子,眼神落寞,“她太老了,神树果实也救不了。”
“神树又是什么?”她简直头晕,才交谈不久,许多东西都是她从未听过的。
看出她神色倦怠,诃摩谒将她双手一握,“你休息吧,不要再说话,我去做饭。”
语讫转身离开。
“欸!”纾纾招手。
她有太多疑问。
趁他出门,纾纾起身将屋里的柜屉都翻找一遍,确有许多外头的东西。比如针线、盐糖、衣裳,甚至还有一只布娃娃。
她仔细琢磨,既然需要他经常外出,显然部落不能完全自给自足。但甸司的规矩却异常严苛,出现外族人便要杀死,由此可见,与外界沟通既是必须的,又是他们抗拒的,这里头定有内情。
而曹川完全不知有这么一个神秘的化外部落,珀耶城的僰夷人又知道么?
想到邝攸还在寻找僰夷王后人,他与甸司又有什么关系。纾纾遐思,若能以这少年为突破口,或许能帮岑湜化解此难题。
诃摩谒端来的食物是一碗粥样浓汤,吃着像薯,还有几片青菜。
她皱了皱眉,已决意不再追究这里独有的东西,只要无害就行。
“你什么时候带朵图来?”
“要过几天,我本来是去外头买药,救你耽误很久,我要再去一趟。”
诃摩谒眨巴着眼睛,“你不要乱跑,真的会被杀死。”
他蹲在那里,似笑非笑。
纾纾忽想从这双眼中探究几分真假,遂倾过身细看。他的黑瞳澄澈得如水中璧月,静静流淌着,看着看着,竟看出一丝情意。
不自觉被那深邃湖水吸引,直到他的脸越来越近,呼吸柔柔扑在鼻尖,纾纾猛然破梦。
诃摩谒舔唇赧笑,他黝黑的皮肤似浮出一抹暗红。
轻咳两声,纾纾别过头去,角落里有她背来的包袱。骆昀徵一向将重物揽在身上,所以她的包袱里很多药。
“甸司不见大夫,抓的药如何对症?”她转而问道。
显然这也是诃摩谒的难处,他默声不语,紧紧蹙住眉头。
“你看看我这里有没有能用的。”纾纾将包袱打开推给他。
诃摩谒毫不客气,低下头认真翻找起来。
“人参?”他惊喜道:“你竟然带着人参?”
“嗯,想着要是快死了能吊一口气,没准回去能救活。”
他攥紧手里的人参,期盼地看她。
纾纾颔首,“拿去吧,我不急着用。”
“好!”少年飞也似,拔腿就跑。
她有些失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真诚坦率的人,可爱得紧。
这一去大半日,纾纾百无聊赖,她对他的话信八分,再者,性命攸关,宁可谨慎些。
日暮,淅沥的雨终于停歇,推开窗往外头看去。到处是高大的树木,野花遍地,草径曲折。
他怎么不和别人住在一处。
好不容易从包袱里找到半块糕饼,纾纾就水咽下,躺到兽皮上,盖上他的衣裳。
不知骆昀徵怎么样了。
还没有见到朵图,她不能如此离去,再有攀爬悬崖那等危难,她有些做不到。
纾纾羞愧捂住脑袋,闭上眼又浮出下午诃摩谒近在咫尺的脸,顿感耳尖发烫。
无论如何,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从上边下来,定会回去找人搜山,动静一大,没准能从其他路径找到这里。
思及此,她又更加愧疚。老是麻烦太多人,早知不该独自冒险。
或叫诃摩谒送她回去?也不知他到底什么心思,不是不能容纳外族人么。
脑中揣度无序,倦意袭来,眼皮逐渐沉重。
纾纾想着自己的鞋去哪儿了,脚总是凉,蜷趾躲避,好像又不冷了。这些天风餐露宿睡不踏实,她咂嘴翻身,满足得很。
什么东西软乎的抵在她膝间。
倏地睁眼。
是,又是他。纾纾刚想乱蹦的心脏急一停,慢慢平缓下来。
门窗都未关,外头月亮皎洁得如出水之莲,铮铮浮光,落进这温馨小屋,照明他稚嫩脸庞。他肯定自觉很安全,不用提防谁,纾纾浅浅一笑。
视线滑到身上,诃摩谒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毛毯,自己倒随意披着旧衣裳。纾纾扯开毯子盖在他肩上,便起身坐到门前观月。
千里共婵娟。
月亮到哪儿都是一样的。
她伸手用指头圈成一个圆,照着那婵娟比划,京城的,似乎是大一些?或是,小一些?记不太清。
树影婆娑,随风碎响,她又开始打量这些叶子,当然知道那是叶子,可又是什么叶子呢?认不出。
纾纾有些气馁,支着肘,心有凄然。她无聊顾盼,方才那枝头似乎有什么不是叶子,突兀地挂着。
定睛一看,那不是她的鞋么?
噗嗤笑出声,雨停了,想是诃摩谒觉得挂在树上干得快。便越笑越深。
肩头忽地一重。
“看什么呢?”少年嗓音从身后传来。
纾纾拉了拉肩上衣裳,扭头看见他也屈膝坐下。
他的侧脸很秀气,线条流畅,高低起伏,头颅饱满一颗,梳起马尾格外好看。反倒正脸瞧来更粗犷些,很像他住的地方。
“你多大了?”纾纾问道。
“十七。”
“小屁孩儿。”她牵唇讥笑。
“你又多大?”他似有不满,嘴巴微微撅起。
“不多不少。”她立起一根手指,“大你一岁。”
“那你还叫我小屁孩儿?”诃摩谒突然高调,两只眼睛瞪得极大。
纾纾不说话,摇着肩膀左右晃动,嘴里不自觉哼出歌来。月光倾泻而下,她蓬乱的头发在夜色里左支右斜,好似颗圆滚滚的板栗球。
诃摩谒渐渐放柔目光。
她长得与部落里的女人都不太一样,像云,很轻很浅,淡淡的,不那么强壮,却很有力量。现在潦潦草草的,也很可爱。
“明日带你去洗澡。”他轻声说道。
“哪里?”纾纾忽然戒备,眼一睐,“浴桶什么的自然没有罢,河?湖?”
“山里没有河,有溪,我常去那里,或许有小鹿会路过喝水。”
“小鹿?”她拧过身来,眸子一亮,“这里有鹿?”
“嗯。”诃摩谒伸手拨开绕在她耳廓的发丝,微笑道:“鹿是传说中的神兽,我们不会伤害它。”
“原来如此。”纾纾点头,想起什么又追问道:“那你们平日吃食都是打猎、采摘?”
“也播种种庄稼。”他勾起唇,方那拨动发丝的手指还悬在她颊边,似触非触。他的眼,攀上她额心、鼻尖、嘴角,流连忘返。
纾纾好似从那暗藏璀星的眸子里看出许多绵绵情丝,蹙眉疑惑,脸颊却已热了起来。
他的手掌很宽大,年纪虽小,指腹却粗糙异常,比之练武的莫偃戈更甚,刮在脸上,像细软的砂砾。那眼,因荡着圆月,倒映在里头如黑珍珠上的一点萤斑,透亮晕泽。
“辛、珍?”
“嗯?”纾纾凝望着他。
诃摩谒的拇指在她鬓边摩挲,“谢谢你。”
“什么?”她觉得那略沙的触感很舒服。
“奶奶好了一些,或许能再撑一段日子。”
“不用谢。”她摇头,脸无意将他的手掌贴得更紧,“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诃摩谒粲然一笑,忽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告诉你。”
“谁稀罕。”纾纾扭过头再佯装赏月,嘴边却噙一弯浅笑。
“我稀罕。”
余光中有一黑影飞速掠过,她脸颊又触上一点热气,跑比风还快。
“你......”她捂住右脸怔怔结舌。
诃摩谒一个滚子蹿回先前睡着的地方,这里没有床,连兽皮都给了她。也不知是谁亲的谁,他羞得蜷做一团,死死将眼闭着。
“一叶障目。”纾纾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