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两兄弟,空中幽风停息,纾纾抱起肚子回屋,岑湜落在后头。不知怎的,他右肩低低一斜,扶住门框才迈了进去。
两人依在榻上看书,翻过一页,纾纾忽压住册角,“我想起一事,不如你派人去宣城一趟。”
岑湜纳罕,“何事?”
“着人打听一下,今年五月末,宣城里有一件游医卖药涉嫌毒害童子一案,问问最后判得如何?还有县尉郭伏枥平日在宣城名声几何,百姓评价。”
他何等聪明,脑筋一转便意会,“你觉得那郭伏枥是可提拔之人?”
“是。骆将军定然不会将公堂上一言一语都汇报给你。不过我看他五官端正,眼神刚直,年逾五十,却还是小小县尉。在堂下闻他审案,条理通畅,重视证据,也不轻易用刑逼供。你不知当时听审的百姓,乌泱泱的。我那两日在街头巷尾也总听有人议论案件,可见平日他审案都很公正,或是精彩,百姓才愿意关注。只要律法严明,判官公允,天下人自然更愿学习律法,信任律法,使用律法。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1】。’这才是行之有效,能够万世千秋的治国良策。”
她语气平缓,侃侃而谈,有理有据,且自生主张。岑湜知她见地不同一般女子,但每每语出惊人,都是如此见微知著,仍不由感叹。
“纾纾若是男子,少时必定选入国子监作伴读,那我们早就相遇相知了。”
“胡说八道,那你怎会喜欢我?”她把刚压住的书页翻过去。
“怎么不行?你就是你,若你是男子,我也喜欢你呢?”
这话何等荒谬?纾纾愕然将头一抬,只他柔柔望着自己,眼眸璀亮,深藏星辰。
“瞎长一张嘴。”她喃语,胡乱把书揉了揉。耳廓倒铺上一层绯红。
***
因西面高山连绵,阻隔水汽,悬平镇极少下雪,但沁肤之寒并不能绝。眼见产期即至,纾纾不敢随意走动,开了小窗,能看见远处沧楠山主峰巅上的皑皑白雪。
几日前岑湜带着莫偃戈去了濋州城。近一年魏彦韬因守关长驻悬平镇,虽出其不意抄了他此处宅邸,但不算彻底断其筋脉,节度使府才是关键。尽管有莫偃戈暗中注意,既打草惊蛇,必得迅速动作才能不放漏网之鱼。
“我进言,不如趁此机会撤除节度使,将军政财权还于过去州府的刺史、长史、司马等。但节度使官职乃朝中高阶,且是太宗皇帝设置,此举动必引得其他州府官届人心惶惶。所以......”郑繁来看她,谈及他们论政之言。
“你想请陈大人亲自去颁发诏令。”纾纾了然。
“是。莫大人建议不可操之过急,可以令濋州先行此策。讲明魏彦韬罪大恶极,不涉及其他州府,以待观之后效。若此政能还濋州清朗,再推行至全国,也有据可考,不至于引起轩然大波。”
“此言有理。”纾纾颔首,“濋州乃大巍强州,又守国之西门,撤销节度使确实不是随意一道政令可以服众。陈大人乃陛下亲封监察御史,有督查百官之权,由他亲自携金印去一趟最能事半功倍。也省得莫少将军动武。”
按莫偃戈脾气,要是他单去,少不得与魏彦韬的兵打一架,此事最好快刀斩乱麻,迟则生变。
“是。”郑繁剥出一瓣橘肉递给她,“小妹近来身体如何?”
此前纾纾单住在这里时,他偶尔会来看望,自岑湜到了司马府,郑繁便再未来过。这段日子随莫偃戈同出同入,他早已确定“陈大人”身份,更不敢多有动作,生怕连累她。
“很好。我看郑大哥气色也不错?”
“在这儿没有生计烦恼,每日也能做喜欢的事,自然心宽体胖。”说罢,郑繁从怀里掏出一方红布包裹的东西,掀开来,里头是一只袖珍金锁。通体圆滑鲜亮,带着三只小铃铛,上刻如意祥云纹,以红绳系之。
纾纾惊喜,欢笑道:“这是送给孩子的?”
“是,我手头不宽裕,只能以红绳做环,你千万不要嫌弃。”说着包好放至纾纾手心,“孩子父亲将来也会有更好的相赠,只是我作为舅父,一定不能少。”
“谢谢郑大哥,我怎会嫌弃,没有你百日护送,哪儿有我和孩子今天。”纾纾笑眯眯将东西妥善收到盒子里,一回身,看到郑繁拱手站在门边。
他微微笑道:“今日实是来向小妹辞行,不能看到孩子出世,所以提前送锁。我......这就准备启程回家,年关将至,家中还有老母亲在等候,我离家已久,实在忧心。”
“这是自然!”纾纾连忙应道,转身便从屉里拿出一张金饼,“大哥且拿去路上做盘缠。”
郑繁皱眉推脱,“这可不行,我不能要。”
“怎么不行?你既是我兄长,那我也该向义母尽孝,虽未曾见过,但感念之心亦同。况郑大哥是我恩人,又送孩子如此珍贵的礼物,若你不收,就是不把我当成妹妹了!”纾纾口才向来极佳,见说不过,他只好将金子收进怀中。
“好,那我替母亲谢谢小妹。”郑繁无奈一叹,将她深深望了一眼后决绝转身。
院中紫薇早已是枝桠槁凋,迎风飘来一张枯卷黄叶,纾纾低头一觑,掸了掸裙摆。
忽闻轻悄脚步声,她抬首相视。
郑繁不知何时又走了回来,平淡的五官凝重肃穆。
“怎么了?”纾纾纳罕。
“珍儿。”
他已许久不曾这样称呼,纾纾心头一跳。
郑繁的手指抖落几番,抬了抬终究放下,眼中似是惜恨,“莫大人做临时行军大司马,罕罗危机既除,即将卸任。陈大人巡视地方,不久后也会离开濋州。我知道他们都在等你顺利生产,自觉多余,才决定回乡。只是......”
他看着纾纾素雅面容,难忍心中不舍,“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么?该去何处寻你?”
自罕罗之行结束,纾纾同岑湜、莫偃戈都算坦诚谈过一次,她不欲将郑繁再带入这场荒唐无序的感情纠葛中,从头至尾,本也与他无关。
“我以为。”她眨眨眼睛,“郑大哥只把我当妹妹。”
郑繁垂头苦笑一声,“是我失言。那此去后该如何再寻小妹?”
他想问的,许是自己到底还跟不跟岑湜回宫。
纾纾将头微微一摇,“我会去曹川替好友完成她所托之事。”
“曹川?”他惊诧,“那不是西南莫家军所在?”
“是,不过他俩现在都还不知道。”纾纾俏皮一笑。
那娇憨可爱模样又将郑繁看得直怔。
“咳。”她轻轻咳嗽,略退一步至门前,静静站着,不再说话。
郑繁也尴尬退回院中,低声道:“为兄,得空自去寻你。小妹可介意与我同行?”
“当然不介意。”
听到她毫不犹豫回答,郑繁踅步一转,不再颓然,挺直腰背穿庭而去。
纾纾扶门目送,远远地人影消匿,似心头大事了结,她长吁一气:他们也该回来了。
抬首遐眺,天际模糊有阴云翻涌。寒风萧瑟,她拢紧衣襟,扭身合上大门。
这边郑繁自屋内收拾好包袱,不到一个时辰便至城门。悬平镇还在盘查有无从魏府走脱的余孽,守军皆是莫偃戈的人,有人认出他,搭讪道:“郑郎君何处去?”
“快过年了,回家去。”他摸出几枚铜板塞到那人手里,“辛苦,下值后喝一杯,暖暖身子。”
“谢谢郎君。天气寒冷,郎君务必当心。”
“好。”郑繁抬手一揖。
守城的似是得了好处有些惭愧,又添道:“向东二十里地外有一高记庐舍,是我家嫂嫂开的私家脚店,郎君可去讨杯水喝,说是林富朋友即可。”
“多谢林兄弟。”他牵马出城。
刚走了几步,听林富在后头自语:“谁呀?大白天放烟花。”
郑繁也随意往后头瞟了一眼,城南上空确有一道光亮腾空而起,炽黄升起后炸出一朵红色的花。或是谁家小孩手痒,提前将过年的烟花放了。他收回目光,翻身将鞭子一扬:“驾!”
路上行来,马蹄翻飞,风猎猎卷衣。也不知怎的,总觉眼角酸痛,心内闷堵,惆怅之情一时难解难消,遂将鞭子挥得更急。
申时末,至高记庐舍。马儿疲累,郑繁将它栓好坐进蓬屋,向店主喊道:“店娘子,上一碗酒来,佐些下酒菜。”
他打算星夜兼程远离此地,吃些酒烧暖身体。
那店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手脚麻利,很快便将东西端了上来,又热情去招呼新到的两桌客人。
郑繁端碗抿了一口,余光瞅见邻桌倚着四把大刀,好奇将目光一移。
好家伙,两桌来的共八人,皆是头戴斗笠,窄袖短衣,下穿皮靴,腰后别一把短剑。因要坐着,才把佩刀摘下。虽看不清长相,但个个彪壮,动作矫健,想来是练家子。
女店主似乎见过不少各色人马,并不害怕,仍旧一边招呼一边利落奉酒奉食。
郑繁心道:这几人衣着气质如此一致,背后肯定有主人。我一路出城并未撞见,应是从对向而来。
正无聊推想,几杯酒下肚,听见其中一人低声说道:“主人急召,我刀都未曾磨好。”
“可不是,在城外破村子里等这么久不曾吱个声儿,过几天就是腊月,我还想回家过年,来这么个活儿。”
“又不是让你杀人,慌什么。”
“少说几句!”突有一更低沉的声音喝止。
最先开口的略有不服,听音色是个年轻人,“谁说我慌了,这活儿费时耗力,等我们送出去还来得及回家么?”
“闭嘴!”出声喝止的人侧过头去。
郑繁看不到斗笠下的神色,但猜想必定是冷眼一剐。
这是什么组织,又有什么行动。他拄筷子的手指突然微微一颤,脑中蓦地想起那朵烟花。
城南方向?那里多是悬平镇的市坊商户,鱼龙混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