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促膝长谈,直到太白淡出。纾纾累极,伏他肩头沉睡。“与你说话,极其伤脑。”她恼道。
岑湜知道都是自己潜移默化之结果,吻她眉心轻声道:“以后娘子但有不满,在下赴汤蹈火。”
她睡得香甜,不再言语。
三日后抵达司马府。郑繁一早在门口等候,队伍扩充不少,他心下生疑,以为是罕罗王赐下什么礼物。直至看见一高阔豪华的马车停落,车上下来一位贵气逼人的俊美男子。
巧月扶着纾纾自另一车走出,郑繁看她肚子又大了一圈,连忙去接。
“娘子,那我这就家去了。”巧月做礼,“若是府上缺人,让温圻找我。”她又瞟觑岑湜,附耳低声说道:“娘子小心,他颇有城府。”
纾纾捂嘴掩笑,“嗯,你且去,有莫大人在。”末了朝那人背脊嗔了一眼。
郑繁循巧月视线而望,上下打量,只道不是凡人,富贵二字不足形容,面容更是观之咋舌。
“小妹辛苦。”他转身又对莫偃戈说:“大人,厅上备有席面,为大人娘子接风洗尘。这位是?”
莫偃戈翻身下马,招温圻安排好其余众人,随后从容道:“这是京师来的上官,郑兄,席间我与你慢慢说。”他躬身请岑湜迈步,“大人,请。”
岑湜一字未张,虽着儒生打扮,但那气势举止,更有莫偃戈和纾纾的态度,郑繁有一荒唐念头生出,却又不敢相信。
他是在新帝即位之前登的科,自是未见过岑湜,对方倒知道他的底细。
“大人,这位是小女认的义兄,也是莫大人门客。”纾纾说着场面话,她怎会不知岑湜消息之灵通。
“郑大哥,这位是上京来的监察御史,奉天子令,协查宛鹤节度使贩卖军需一案。”
张口就来,岑湜默默将她一盯。前几日早晚都在睡,未曾串话,没想到清楚得很。
“是,我姓陈,看您比我稍长,可否也随莫大人叫您一声郑兄?”岑湜举杯敬道。
郑繁心中有想,饶是京城来的小官对自己如此恭敬,他也受之惶恐。忙端起酒杯,“陈大人言重,我只是区区幕僚,并无官职,姓郑名繁,大人随意即可。”
“好,郑兄请。”
两人便一饮而尽,纾纾暗自松下一口气。也不知船上所发之事骆昀徵有无细呈,有许多不可启齿之处,现在想来,懊悔不已。
“娘子怎不动筷?”岑湜忽然提醒,眼里似有若无一点谑笑。
她回过神来,心头莫名一跳,“各位大人,我胃口不佳,先行告退。”
苗姑姑送来几样时令蔬果和小菜,又做了一碗番薯羹,纾纾吃下便觉倦浪袭来,这几日睡不够似的。
也不知过去多久,孩子在肚里翻滚,惺忪睁眼,天光晦暗,已近黄昏,再定睛一看,帐子外头人影漂移。
“......都撤了,现下只比原来增添三百人。多余的,臣建议就地编户,待查抄魏府,这些年他侵占的田地释放后即有人耕种,不至于抛荒。军户也可把亲人接来,在此繁衍生息。一旦罕罗异动,充军入营,又快又好。”
“可行!当年父皇为平衡局势,这才赐节设使以强控地方军权,后又因国库空虚,下放财权使之统管收缴赋税,如今这局面是早有因果。濋州太富,离京城也远,魏彦韬比其他地方节度使更加猖狂,此番必须严惩!”
早年大巍皇帝能直接掌控的兵权便是由这些节度使而来,多年沉疴积累,如今节度使权利扩充极大,已隐隐威胁百姓生产安居,这是岑湜心上另一桩事。
“是。如今窃盗军粮之人还在州府押着,魏彦韬已听到风声,我在他府外派人日夜看守,您既然来了,随时可以下令。”
“明日我亲自去会会。对了,纾纾到你这里之后我便让表兄撤出,去跟着粮草那条线,今查明,确实与定王有关。”
“臣斗胆猜测,这两年定王封地之内灾害频发,余粮不多,所以才将主意打到濋州来,不知与魏大人何时勾连上的。”
“明日审了便知。他与黎王一个出粮草一个造兵器,若不是天灾,皇兄在位时可能就已经同室操戈。”
“陛下英明,黎王已落网,定王如今势孤力薄,只要您一声令下,臣父出兵,定能将乌合之众斩草除根。”
半晌沉默。
“哦?莫少将军没有此心?”
“臣还年轻,经验不足,尚不敢揽功。”
一声低笑,“看来少将军更喜韬光养晦?”
“臣不敢,只是臣父远在婺州,前几日来信说走不开,西南群龙无首,问我何时离开悬平关回去。”
“如此?僰夷人又有不服者起事吗?”
“尚未,只是几百年来咱们中原王朝对僰夷始终都不能完全掌控,翻来覆去,死灰复燃,若陛下想在治下彻底收服他们,必须时刻警惕。”
“所以你莫家军乃重中之重?”
地板略有磕响,莫偃戈的影子屈膝跪下。
“臣并无此意,但臣父在西南为将多年,早已将西南视为百年后长眠之地,臣生在曹川养在曹川,也已视曹川为故乡。莫家军将卒都愿在西南常驻,为大巍戍守边疆,万没有越俎代庖之心。请陛下明察!”
杯碟叮当,有饮茶之声。
“将军请起,我没有那个意思。但莫老将军还是得呆在婺州威慑中原,现在定王也不能动。婺、胥两州日前尚有不少官职空缺,朝中无人,待明年科举之后多加提拔新人,才好动手。暂且让我这个堂兄多潇洒一年。”
“臣遵旨。但,如此拖延,不趁热打铁,让出时间给定王筹备,是否......”
“围师必阙,不必逼得太紧,狗急了还跳墙。我半年来加官进爵丰厚赏赐哄着他,正得意忘形,何必浇人一头冷水?”
果真还是那个狡诈的岑湜,纾纾心道。她听得也差不多了,起身穿鞋之际,两人听出响动。
“纾纾?”
刚抬首,岑湜的影子便笼上头顶。他淡淡笑着,伸手来牵她。掠过肩头,莫偃戈的视线射来,冷冷的,像道月光。
“莫大人好。”她福一礼。
“娘子安。”他撇过头去,高大的身躯定在那里。
岑湜扶她坐下,递上热茶,又替她拢好长发,才道:“本欲来寻你一起说说令姐之事,见你睡着,便谈了其他。”
“嗯。妾方才无意听见不少,不碍事罢?”
“无碍,你都能听。”
分明隔着茶几,但岑湜仍要伸长手臂将她的手紧紧攥住。
“那我来说吧。”纾纾喫口茶水,娓娓道来:“此事要从镇安长公主说起,当年她机缘际会偶遇罕罗先王,被其所救。两人互生情愫,因此怀了孩子。先王思之心切,又恐边防苛刻,伤她贵女之身,便留下地图一份,可秘密穿梭沧楠山到达罕罗腹地,却不知其为大巍领兵公主。长公主后西征时,本可将之灭国,却心软放过,留下孩子与盟书。虽不知最后如何向朝廷回旨的,但太宗皇帝并未追究,此后两国相安无事,史书更无此战详实记录。阿扎奇便是长公主之孙。”她长叹一气,无不惋惜道:“大巍人人都以为长公主无后,却不知她还有子孙在罕罗。陛下,我与莫将军见过阿扎奇,妾虽无伯乐之才,但以自身眼光来看,阿扎奇聪慧仁义,也颇有手腕。罕罗这些年实际是由他治理,民心所向,确实是位菁英。”
“娘子何意?”岑湜听出她弦外之音。
纾纾望一眼莫偃戈,盈盈笑道:“这次斥候队其余四人已接回,只缨缨还留在罕罗。”
“我说呢,未见你引荐。”岑湜隐隐有一丝猜想,但将她神色细细观察,这笑容藏着些许心虚,便有意探试。
“你,可知叛国之罪?”他着意将尾音拖长,一副老道算计样。
“不,陛下!臣妾姐姐绝无......”纾纾果然上当,正欲起身跪倒,臂上传来有力一托,她急急抬头,只见岑湜勾着嘴角一脸坏笑。
她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有病?这话能乱诌吗?”说着往他大腿上一拧。
“哎哟哟,娘子饶命。”岑湜放声大笑,旁若无人。
莫偃戈见两人挑逗打闹,知他有意作态,心里仍旧不悦。但自那晚月下对峙,他恍悟过去是自己狂傲嚣张,多少次陷纾纾于险境。若不是莫家军还有用,岑湜必不会轻易放过。眼下时局变幻,他轻看了他,短短两年,岑湜竟有如此政治韬略,哪里是当初宗室、文官两派误以为的平庸皇子。
前几日父亲的信中还说他宿疾加重。既不能长久侍奉左右,实不该再毕露锋芒,给莫家招来祸患。
他沉思须臾,两人已抱作一团。纾纾装作天真模样坐在岑湜膝头,双手环抱他肩颈,脆声道:“兵卒薛璘颇有当年镇安长公主风范,女子出将,也可为国效忠。如今她似公主般怀上罕罗王的孩子,为大巍寻得地图。且王上又十分倾心于她,待孩子出世,以母亲身份循循导之。陛下,孩子身上可流的大半都是大巍血脉。我们恩威并施,有她在内策应,若不费一兵一卒收服罕罗,岂不是史书上千秋万载的功德一件?”
她说得如此坦荡浩然,缨缨无错,反倒大功一件。
岑湜知晓她心思,笑容稍敛,将她从膝上放落,对立在一旁的莫偃戈说道:“舆图可勘察过?与你手下亲自走过的可否一致?”
“一致。不过我们此番进山,已更为详注。薛璘提供的另一份罕罗全境图也有很大用处,除罕罗国外还标绘了更西边的揽弋国,若是陛下有意扬我大巍国威,可派使节前往。”
“嗯,不错。”岑湜点点头,脸上笑意淡去,目光迥然,转而朝纾纾郑重道:“我不欲治薛璘罪过,但她必须谨记自身使命,倘若发现有叛,薛府满门,盖有罪之。”
“是,妾牢记陛下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