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月走得急,炉膛里柴火还未燃尽,她比平常人畏热,说这好长一段话颇费精神,便觉汗意津津,遂松开领口,将散去的头发又随意盘起。
岑湜不知在想什么,枕她膝头,身子随她动作轻晃。
孩子占他地盘,枕得不实,虚虚抬着,还得自己使力。
“陛下,咱们仍在罕罗,只能先瞒着巧月以防走漏风声,待回到悬平镇,大司马府里还有一位苗姑姑,当初我对她不是这个说辞,您实在要留,想同我住在一处,需得避嫌。”
他缓缓将身直起,看到纾纾雪白襟口,忙伸手合拢,“当心见风。”又道:“他的名声就这么重要?”
一声轻笑,“我不过短居于此,平日也不常出门,邻里隐约知道大司马府有一位娘子又如何?传扬出去谁又认识辛珍?莫少将军更是,你们男人有何贞洁之说?我何须顾他什么名声。”
岑湜有些高兴,“你们并不亲密?”
纾纾忍不住扶额,“陛下,我要说的是,当初为保我顺利生产,莫少将军特请来苗姑姑,怕她生疑才说孩子是......”恐他不快,并未直言,“总之那时也未想这么深,苗姑姑不会无缘无故照顾我们母子,莫少将军又是先斩后奏,我没法儿当场反对,才......”
说到此处,纾纾突然反应过来。那时一门心思寻找缨缨,未曾细想,莫偃戈如此说辞,像是有心想把他们母子放在身边照顾。
难怪在罕罗王宫那晚,他会问她愿不愿随自己回曹川。无法作答,才装入眠。
岑湜俨然也想到此节,满面愠色。
“陛下,总之府内您就......”她看着他强做哑忍的冷眼,咽下去后半截话。
“知道了,苗姑姑在时我自会避开,免得她以为你不贞,我小人,怠慢。”
“谢陛下。”
炉火忽地熄灭,岑湜犹觉烦闷,不拘她喝过的茶杯,斟满一杯牛饮下,“我未带秋棠来,你不怪我罢?”
她摇头。
“我放秋棠回薛府了,因此并未带来。”
“真的?”纾纾笑逐颜开,像是一晚上只此刻是真心实意地高兴,眸子都亮起。
岑湜见她开心,勉强抵消些许苦涩,与之并肩而坐,执手说道:“我知你与莫偃戈并未逾矩,若有他稍许放肆,也并不是你之所愿。我只是嫉妒而已。”他抬起另一只手拔下她金钗,乌发散落,如绸缎铺陈。
用指梳轻轻理顺,他娓娓道来:“莫偃戈可以肆意对你诉说衷肠,而我却懵然不觉,还以为自己说的都是违心话,逢场作戏而已。你不在的日子,夜里回想起来,也并不一定是伪。”
他目光柔情似水,这况味熟悉不已。纾纾心道:难道岑湜的意思是,他当初不知自己真心,说话才真假参半,这就是她分辨不出的原因?
她几欲用探究目光看他,心底仍余疑丝。
“你倒是个木人石心的娘子。”岑湜笑着点她鼻尖,“年纪虽小,连我这历经蝶浪的老男人也骗不住。”
他竟会奚落自嘲,纾纾勾唇一笑。
“你看,这样掏心掏肺的话,不曾动容一分。”岑湜轻笑摇头,心底一阵酸楚,“或许你就是不爱我罢。年纪大......”
也没那么大,不过二十来岁,只是比自己长七八载而已,她心想。
“不良于行,又有别的女人,孩子都不止一个。平素无温言软语宠爱,也无闲暇空余陪伴,何以谓作良人?此间冷夜凄苦,背井离乡,我怜求娘子垂爱,却惨惨淡淡,没有章法,不知何措,原都是自食其果,罪有应得。但晚生惭愧,悔不当初,若有值日功曹路过,可否赐在下金玉良言,好劝娘子回心转意?”他说得阴阳顿挫,评书先生般,眼里又无戏言之意,倒显得无比诙谐。
纾纾忍不住俯仰狂笑,一时停不下来,挂在花窗边的香囊袋子左右直摆。
“果然是民间浸染过的王爷,你从哪里学的?”
“一些杂篇佚闻。”他揽过她肩头轻轻置在怀里,“年少春心萌动时,看过几篇,都是些风花雪月的故事,也算是启蒙。”良久,叹道:“纾纾仍是青葱年华,所慕之人又当如何?”
套话?
她昂首蹭他胸膛,明眸忽闪。岑湜分外喜爱她这种乖张时刻,狡黠似兽,挠得人心痒。
纾纾心里并不受用,只想着他忽然变化招数,到底是何用意。
“方才神明并未听在下召唤,我只能向娘子问询,还请赐教。”他又道。
“这我倒没认真想过。”纾纾低头缠住发尾,“从前父亲给我订亲时我也不过是憧憬婚后不一样的生活,不知为人妇是怎样的日子。只道父亲挑的应当是个人品上佳的男子,如此便好。”
岑湜浅笑,难怪她入宫时对他不咸不淡,天天与丫头们玩闹,敢情根本不开窍。
“那我回去得问问岳丈,他挑得好不好。”
“挑?”纾纾曲肘一推,揶揄道:“薛家哪里敢挑,陛下大可不必如此抬举。”
脸上柔柔一温,他吻得蜻蜓点水般,“在下说错了,是我挑得很满意。”说完收拢手臂,紧了又紧。
岑湜一番卖惨乞怜,又糖衣炮弹,就是不答该答之问。纾纾有时觉得自己这冷肠冷肚的心腔也不全然是坏,看得倒清。
他之心意今晚昭然若揭,她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那厢对莫偃戈语焉不详本已违心,到这份上,仍旧隐瞒,便是愧对父母多年教导。
再怎么耍花招,不过是要自己怜爱罢了。就给他几分!省得多事。
于是说道:“您可还记得,我曾求助于您,说要是陛下首肯,我便决意不再见莫少将军。”
岑湜本是微微笑着,心蓦地一坠。他曾经许多次,亲自推开过纾纾。
“我当真是那样冷淡的娘子么?”纾纾背身在他前头,发顶散逸香气,只听声音悠长似远笛般,“只那时您真的需要他,所以默默不言。”
她喉头略有哽意,“陛下雷霆手段,不过两年而已,朝堂局势已稳,莫老将军在婺州帮您镇守中原,西南已定,莫少将军被您牵制在濋州不得回巢,淇州更不必说,在您五指之下。明年又是科举之载,还有一大批新进之秀成为天子门生。形势大好,定王之势不足为惧。莫偃戈,他不再那么必不可少,不是么?您,现在有悔。”纾纾摇头哂笑,“我不知何故。”
岑湜张嘴欲驳,可她逻辑缜密,好像并无漏洞。他长她许多,在前朝也用惯猜疑和计谋,她聪慧,所以也曾如此对待她。
岑湜扣心怃然,仿佛真如她所言,自己像个拙师,教会她张机设阱、请君入瓮。因果造业,终是自食。
“您还不承认。”看不到神色,但纾纾抬袖往脸上拂了拂,“我不特别,您喜欢我也不那么特别,退而求其次而已。”
“不,不是,纾纾。”岑湜扭过她后颈,那颊边泪痕犹在,星星点点如白绢蓝缕,戳人肺腑。
上一次如此张惶惊恐还是听到她要去北貊之时,他早该悔悟,而不是一时意气禁足于她。
“我承认我对你,对怜袖她们都曾怀利用之心,但我想对你们好也是真的,我怎会无愧?自小苦读圣贤书,我不是那等卑劣之人......”他有些急,说话都结巴,气血翻涌,颈边生绯。
纾纾抬手禁住他唇,“陛下慎言,此车可安全?”
他急上加恼,扯下她手掌,“远得很,就你我二人,表兄在哪棵树上罢。薛玢!”
虽念住她全名,但脑内纷杂,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呆呆看着。纾纾倒笑得甜美,她转身望来,右手缓缓贴在他心口之上,“跳得好快,陛下慢慢说。”
此次重逢,岑湜觉得她变了。从前脾气里夹着些许锐意,冷不防冒出来刺上一眼。如今更为收敛,容貌虽无变化,但看着温柔敦亲许多。车里苏醒,本以为她会拒人千里,却也让他缠绵温存。
既如此,她绝不会对自己毫无情意!
岑湜犹如醍醐灌顶,执起那右手吻住掌心,恳求说道:“我不知你爱慕何人,若不是我,更不会是莫偃戈!以我之身,言曰沧海桑田,着实可笑。那在下只求娘子,无论是兄长、朋友或是什么,娘子不要避我,哄骗我,就当是夫妻之义,我们在濋州,做一对不问来日的无名鸳鸯,好不好?”他低头瞥了瞥,“孩子也在,三人盟誓,如何?”
她给过自己机会,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亟需这一次。千里奔赴不算什么,情之煎熬一字,他尝得辛苦,比做皇帝更苦。
心头揪得闷痛,堵得像是喘不上气。
“男儿有泪不轻弹。”纾纾笑着揩去他眼角泪水,“您真不是个做皇帝的料,仁心太多。”
“你答应了?”岑湜松开气门,猛地吸上一口,胸膛微微起伏。
“实话实说。”她纠住他衣襟,面颊飘红,“您不来这一趟,不说这些话,我是万万不会回心转意。如您所言,我曾犹豫过钟意于你,但你错失良机,我心灰意冷。此番也有宝宝的面子,您还该庆幸,这一路来无人趁虚而入,否则......”她按住食指划过他胸骨、喉管、下巴,最后停在嘴唇上,眼中笃定的光彩,“我就此没于世间,也绝不再被你找到。”
岑湜简直狂喜,想拥紧她却不能,只极力压低声音叫她小字,一刻不停,不知念了多少遍。
“纾纾,纾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