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阁里,赵蔷脸上的血渍已被赵怀义擦得干干净净,躺在冰床上,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扶光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想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场景,又想起十几天前她还活蹦乱跳的在自己面前,默默垂下泪来。
赵蔷自幼没了母亲,被赵怀义疼得如眼珠子一般。虽然有些娇纵,为人却十分义气,从前扶光被一表兄欺负,还是她拿石头把那人抡走。
即便她与陈延年用不那么光彩的手段坑了扶光一把,扶光也明白他们的不得已——赵怀义虽然疼爱独女,为人却一向强硬,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扶光也是比武后才听到风声,说赵蔷为了订婚一事,被赵怀义关了十日禁闭,比武大会前夕才刚刚放出来。
看着活蹦乱跳的人此刻毫无生机地躺在面前,不可谓不让人伤怀。
寥天放下手里的花束,安慰地拍拍弟弟的肩膀。
“哥,如果我早点找父亲说明,是不是……”
“晏如,此事与你无关,不要自责。”
寥天摸摸弟弟哭得颤抖的脑袋,一阵略陌生的幽香从扶光身上传出。脑子一根弦突然被拉紧——寥天想起,赵蔷生前曾与凌渊交手。
最好不是……
他祈祷着,暗道一声得罪,一脉金红的灵力悄然探入赵蔷尸身。
寥天施的是蔺氏探尸的秘术,只需操控一缕灵力入死者经络,便可根据指尖的触觉判断死者的内伤。因着此法只传蔺氏直系后人,学起来又极需天分,所以如今,整个仙族中,知晓此术的人寥寥无几,会施的更是只有他与母亲蔺桑两人。
最初还一切正常,赵蔷体内并没有受创的迹象。寥天渐渐放松了些,想着许是自己疑心太过。直到灵力行至肺腑,寥天的神情骤然一变——心脉原本应该光滑的表面,摸起来竟疙疙瘩瘩的不平,就好像有人拿什么东西粗暴地擦过、却又没完全戳烂一般。
他环顾四周,见雨霖阁里依旧只有他与扶光两人,便尽量不动声色地将灵力运至心脉更深处,终于找到了那条取走赵蔷性命的裂口。
突然,明显的异物感自指尖传来。寥天心脏一沉,手上稍稍加力,灵力推着那异物,顺着破烂的经络继续前行。
一声微动,三根银针从赵蔷右肩未还长好的伤口处齐齐飞了出来。
果然。
寥天面色一凛,趁扶光不注意,将它们收进了袖中。
好一个凌渊。
寥天本想向扶光揭穿凌渊所为,但看着弟弟的模样,实在不忍他再伤心。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个祸害赶出去,等以后再缓缓跟弟弟解释。
安抚完赵怀义,三人御剑回至羲和宫,又是一路无话。
“晏如,父亲脸色不好,你去陪陪他。清芳院还有些事,等我处理好就过去找你们。”
“嗯。哥,你快去快回。”
待扶光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寥天斥退左右,调转了方向向舒安居走去。
应门的麦芽被他三言两语打发走后,凌渊笑得愈发温顺,恭恭敬敬向他深作一揖。
“少宫主。”
寥天看着面前这个温和谦卑的少年,想起袖中沾血的三根银针,虽站在初夏的暖阳里,却有一股恶寒顺着脊梁爬升。不由得端起麦芽准备的茶碗呷了一口,才压下这阵没来由的慌乱。
“凌渊,这是你的东西吧。”
寥天将银针摆在凌渊面前,以为他会大惊失色,或者最起码也该有些心虚的样子。但面前这个少年神色如常,平静的像一潭死水。
“少宫主这是何意?”
“我是何意?你告诉我,赵蔷心脉里,为何会有三根银针?凌渊,你灵力强盛,却偏偏要走这种不入流的邪路吗?”
“少宫主,这东西我当真不认得。赵小姐光彩照人,又身手矫健,一朝身陨,凌渊也多有感伤,但您拿这样的东西污蔑我,凌渊着实冤枉。”
凌渊不紧不慢地说着,语气阴不阴阳不阳,面上虽谦和婉转,却听的寥天心里窜起一股火气。
“冤枉?当日比武,最后接触到赵蔷的就是你,右肩的伤更是你的息渊剑所为。且除了你,羲和宫还有谁会使这样的阴招?”
“少宫主,那日见心台上,并不止赵小姐一人受伤。凌渊涉世未深,不知比武场上有不能动手这一说。既然少宫主今日教训,那么凌渊从此便将比武不能伤人一事记在心上。但赵小姐右肩的伤虽是我所致,比武后能接触到她的人却多了,暗器隐蔽,少宫主如何就能认定是我做的?
“羲和宫中修士不少,太阴山庄亦是子弟兴盛,您平素并不愿与我多话,怎么出了事,却独我一人能入少宫主的眼?凌渊大胆,揣度少宫主心意,难道是您看不过晏如与我亲厚,所以要把脏水都尽数泼到我身上,直将我赶出羲和宫、或者直接杀了才解恨吗?”
“你?!”
寥天最初只觉得怒气难止,现在气血涌动得厉害,才发觉有些不对。
“你让麦芽在茶里加了什么?”
“少宫主,您记性真不好。不是刚刚才说,我走的是不入流的邪路吗?邪路的东西,恐怕不便说出来,以免污了您的尊耳。
“您放心,您是扶光的亲兄长,我断不会对您怎样。我只是想让您睡个好觉,把不该记着的东西都忘掉罢了。”
“贱人!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少宫主,好梦。”
凌渊将杯中的茶水尽数倒在院角,收起银针,将昏迷的寥天悄悄运至清芳院,做成劳累过度昏倒的景象。
他并没撒谎,茶水里加的是绝情崖上长着的忘忧草草汁,虽然过量会使人成为什么都不知道的痴儿,但寥天饮下的量至多只会让他失去三日内的记忆而已。
说起来,他还得谢谢这位少宫主。本来他还愁着要想个办法在他们发现异样前烧了赵蔷的尸身,没想到寥天今日把银针送来,倒省了他的事。
果然,无论是怎样的感情,都会让一个本来还有些谋算的人失去脑子。
若温孟阳没考虑弟弟的感受,直接当着扶光的面揭穿他,此刻他恐怕已经“要留清白在人间”了——再安全的毒,他也断然不敢用在扶光身上。
幸好,这位少宫主倒是很疼自己的弟弟。
凌渊嘴角抽动了一下,心里仿佛有一根小刺,细细地扎进他唯一还柔软的部分。
晏如,有这样多的人爱你,你真的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凌渊为这个问题引出的想法打了个寒噤,将银针深深扎进左腕的疤痕——就像在这数个抱着扶光入眠的深夜,他总要用这样的方法,才能压抑下撕咬的欲望。
晏如。
你也会像你哥哥一样,为她的死怪我吗?
我只是,不想你被伤害而已。
他揩去手上暗红的血迹,终于稳住了心神。
入夜,扶光絮絮地讲着今天的事,从赵蔷的死讲到寥天昏倒,从感伤讲到担忧。凌渊坐在他身边,不时应一声,或是摸摸他的头发。
“阿渊,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凌渊被他眼里的泪光刺痛,却还是温柔地开口:“生死有命。只是没想到,陈延年的死竟对她影响这样大。若那日我没有把纸人放在胸口,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阿渊,你又乱说话。这件事就是跟谁有关,都不该怪在你头上。
“罢了,睡吧。”
扶光熄了灯烛,像往常一样钻进被窝。
“阿渊?”
凌渊听得扶光唤他,才大梦初醒一般,也爬上床榻。
“你这是怎么了?蔷姐的事与你无关,你不要自责。”
扶光轻轻环住凌渊,手掌暖暖地拍着他的后背。
“嗯。”
凌渊闷闷地回应道,把扶光抱得更紧。
“少宫主怎么样?”
“孙伯说他脉象有异,但原因却诊不出来,应是今日伤心劳累所致。如今他已全然忘了蔷姐已经过世,只能等他身子好些,再慢慢告诉他。”
“嗯。没事就好。”
凌渊暗自舒了一口气,亲亲扶光的面颊,听着他渐渐安稳的呼吸声,忍不住又吻了吻他的嘴唇。
晏如,你会原谅我的,对吧。
凌渊忍着身上的寒意,祈祷今夜能快些入梦——最近一个月,他能睡的时间越来越短,昨日更是只睡了不足两个时辰。
恐怕,我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凌渊摸摸扶光的头发,不舍地合上双眼。
次日傍晚,凌渊拉着扶光,把他带到羲和宫后山。夕阳余晖晃动着树影,矮草斜斜倚着微风。站定后,刚好能看到羲和宫的全貌。
“晏如,这儿美吗?”
凌渊坐在合欢树下,一朵残花恰好落在他清瘦的肩头。
“美。你喜欢,我们以后常来。”
扶光挨着他坐下,拂去那朵蔫蔫的合欢,顺势揽住他的肩膀。
“……等我死后,把我埋在这里。”
沉默片刻,凌渊轻松地说道,眼眸深深落在扶光身上,似乎要把他揉进去才好。
扶光没说话。
“这样,我每天都能看到你,你想我了,来也方便。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像在舒安居那样。”
迟迟没听到答复,凌渊支撑了一会儿,还是倒进扶光怀里。
“我喜欢合欢花。你记着,要照顾好这棵树,让它好好的。”
“嗯。”
“晏如,你要长命百岁。”
扶光别过脸,假装没听到这句话。
“温晏如,看着我。”
“眼睛进沙了。我们往后的日子多着呢,不差这两眼。”
凌渊轻轻笑起来,抬手接住另一瓣残花。
“你看,合欢偏心你,不肯往你那边落。”
“该回了,以后这个地方不许你来。”
“好。那我不来。”
扶光先起身拍拍身上的土,伸手去扶凌渊,却使空了大半力气。
“太阳要落山了。”
“嗯。”
凌渊笑得更灿烂,眉眼弯弯,胳膊环上他的脖颈。
“背我。”
扶光托起这副身体,后背的重量轻的让他心惊。他屏息凝神,唯恐耳边细弱的呼吸声突然停滞。好在直到舒安居,那声音也还是平静地响着。
“真好。”
“哪里好?”
“哪里都好。你尤其好。”
“又傻乐。”
扶光把他妥帖地放在加了软垫的暖床,替他掖好被角。
“困了。你过来陪我。”
“好,我先把衣服搭好。”
“嗯。我等你。”
凌渊静静躺着,原本暖烘烘的被褥都被他的身体冰得失去了原有的温度。冷色的傍晚,凌渊眼前的光亮一寸一寸暗下去,最终黑得什么都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