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渊愣愣地看着扶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不是因为可怜我快死了吧……”
良久,凌渊翕动着嘴唇,颤颤地问道。如同冬夜里饥寒交迫的野兽发现一丛燃着的灌木,虽然渴求温暖,却绝不敢靠近火堆半步。
扶光听他如此问,只想把他牢牢抱住,恨不能揉进自己身体才好,好像只有这样的拥抱才能表达出他十分之一的心意。但凌渊神色晦暗,让他有些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这样做。
“你不会死。阿渊,相信我,我一定治好你。”
灌木丛引燃了野兽的领地,逼得他不得不直面滚烫的火焰。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喜欢吗?
扶光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从第一次在野鹤谷见到他,到喝醉酒误上了他床榻的清晨,从得知是他救下了父亲,到今日他不顾自己的安危替下自己,从凌渊满身的鞭伤旧疤,到孙长青说出他身中寒毒……还有许多零碎的、温暖的场景。
扶光喜欢看他笑,喜欢看他在阳光下抱着小猫,也喜欢他看向自己的眼睛,喜欢他一天天明媚起来的样子。
这种感觉跟别人都不一样。
原本他并不十分确定自己的心意,但方才孙长青说凌渊还有不过一年光景,恍惚间,他竟生出宁愿是自己替凌渊去死的想法。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但他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只是牵起凌渊的手,按在自己胸前。
手心里,一颗心滚烫而剧烈地跳动着,仿佛下一秒这颗心就要从扶光胸膛里蹦出来、跳到他眼前一般。
“因为是你。”
凌渊猛地抬起头,像被那心跳烫到了一样,想缩回自己的手。扶光却依旧牢牢按着,不给他分毫退缩的余地。
“阿渊,你呢?”
看着扶光真挚明亮的眼睛,凌渊突然愧悔得想要从此消失在世上,就好像一只老鼠涂白了身子、被人们敬作祥瑞,但只有它自己知道,除去表面的伪装,它有的只是满身恶疾和惹人憎恶的灰毛。
温晏如,你甚至从未认识过我,为什么就敢说喜欢。
他想逃跑、或者把一切讲给扶光听,怀着侥幸,看他会不会喜欢全部的自己……但扶光靠的太近了,近到那份炽热也点燃了他。
近乎窒息的距离里,他不敢说出过去种种,更舍不得扶光的温度。
所以他主动抱住了面前的扶光,要用尽自己的生命般,在他唇上印下深深一吻。
扶光同样热烈地回应着他,青涩地吻住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的爱人,直到凌渊精疲力尽地躺回床上,他也仍用力地抱着他的腰身。
“晏如。”
“嗯,我在。”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
虽然在扶光怀里,但凌渊依旧清晰地感受到原本被压制住的寒毒又慢慢地从每一条骨头缝里爬出,顺着经络,啃噬起他尚未恢复的灵力。
发作提前了。
“会。”
扶光轻轻吻了吻他的额角,异常冰凉的触感让他从迷乱里清醒过来。
“阿渊!”
今日不是才十四吗……
心脏猛地向下一坠,坠得扶光五脏六腑都翻涌起来。
灵力再次在扶光周身流转,凌渊无力地抗拒着,绝望地感受着扶光纯澈的修为渡入自己残破的身躯。
他的经络已被寒毒蚕食太久,平日虽觉不出太多影响,但集中发作时灵力凝滞,这些创口便尽数显现出来。扶光渡入的许多修为,其实并不能真正进入他的身体,只是流过他、然后逸散出去。
“晏如,别白费了……熬过今晚就好了……”
扶光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但唇边凌渊的温度却没有回转多少。
不,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思忖片刻,他探向自己的灵骨,勾出一缕至纯的金光。
“你要干什么?”
“听话,别动。”
随着那道金光进入凌渊的丹田,扶光终于难以支持地翻身滚下床榻,压抑不住地咳出几口鲜血。
“温晏如!”
“咳咳咳咳咳咳咳……阿渊,我在……”
“你不要命了?”
寒毒再次被逼退,凌渊恢复了大半力气,边骂边小心翼翼地把扶光托回床上。
“你,你!”
凌渊指着他惨白的脸,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扶光看着他气急的样子,轻轻笑出了声。
“动灵骨取神元,你是怕活的比我久吗?”
“抱抱。”
“嗯?”
扶光努力抬起胳膊,搂住看起来马上要爆炸的凌渊。
“困了,睡觉。”
他自顾自地闭起眼睛,没一会儿就呼吸平稳地进入了梦乡。凌渊饶是气急,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得也胡乱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凌渊难得睡到晨钟响起,一转头,身边却空空如也。
“阿渊,你醒啦。”
房门轻轻一响,扶光端着食盒,很是贤惠地向他粲然一笑。
“温,晏,如!”
“哎哎哎哎哎!打人不打脸!!”
凌渊饿虎扑食一般,顷刻就冲到了扶光脸上,提起拳头就要打。
扶光赶紧一个后撤步,掀开食盒盖子,试图唤醒凌渊的良知。
“阿渊,好阿渊,看在我起个大早准备早饭的份儿上,这次就饶了我吧。”
这招无赖,但是有效,小馄饨和蔬菜粥的香味儿果然替扶光挡住了这顿胖揍。
“温晏如我告诉你,你若再这样,我就从无妄川跳下去,让你招魂都招不到。”
凌渊嚼着小馄饨,含混不清地威胁道——一夜折腾,他早已饥肠辘辘。
听到无妄川这三个字,扶光眼皮跳了跳,一股不祥油然而生。
古书记载,绝情崖与无妄川乃是仙族与魔族的临界地。
千年前,魔族作乱,为祸人间,一时生灵涂炭。为求生存,仙族与人族联手,苦战百年才将魔族驱逐封印至北荒。而绝情崖和其下无妄川便是阻拦魔族重新出世的两道天险。
近千年来,受魔气影响,绝情崖崖边原本寻常的花草许多都幻化成了奇异的形态。既有吃了能修为暴涨的灵药,也有碰一下就会浑身溃烂而死的奇毒。
而无妄川源起天界,一脉弱水,鸿毛不浮。生人坠此,不见尸首不说,连魂魄都会永远困于水底,不入轮回。
察觉扶光神色不对,凌渊吞下嘴里的东西,连忙改口说:“我一时心急,说错话了。晏如你别多想,其实我连无妄川在哪都不知道,更别说跳了。”
他边说着边轻轻扣住扶光的手指,扶光也很吃这一套地放下心来。
的确,北荒偏远,除却仙族中位高权重的门派派主,根本没人知道无妄川在何处。那地方不祥,从前父亲中傀儡毒时,母亲曾动过要去绝情崖寻药的念头,父亲却死活不肯说出确切位置。
这样隐秘的消息,韩潇自然不会跟一个寻常修士提起。
扶光也只当凌渊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这个名字,所以略紧张了一下,也就安心吃饭了。
而凌渊的思绪却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词语牵动着,回到了无妄川旁。
这条河,其实就在寒涧洞北边不远处,从后山过千诡竹林,再走几里路就到了绝情崖的地界——是的,他不仅知道无妄川在何处,而且闭着眼睛都能从寒涧洞摸到绝情崖边。
原来韩潇知道羲和宫有招死人魂魄问话的本事,所以每次解决掉打上门的仙族修士后,他都会命傀把尸首拖去无妄川,为的就是将他们的魂魄沉进混沌,一了百了。
反正这地方不祥,仙族中鲜少有人知道它的位置,知道的人也不愿提及,给他们处理尸体刚好。
细想起来,似乎有两具穿着华贵的尸首,眉眼处与扶光颇有几分相似。想来也是他们中修为深厚的那位,不知怎么逃出了半片残魂,这才让他们攻破了韩潇的迷香。
说起来,还得谢谢韩潇,不然凌家祖母还真不好处理。
他扒了两口饭,看向扶光的神情多了一点愧悔,却又转瞬消失在了眼底。
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突然有消息传来,说陈延年身陨,赵蔷伤心过度,也追着爱人的脚步七窍流血惨死在了自己房间。
此事说起来与羲和宫虽无直接关系,但上次比武多少算是起因,因此无论是为了私交,还是为了两派的关系,温景总要带着两个儿子登门走个过场。
寥天此前因为凌渊移宅一事与扶光有些龃龉,又因为扶光近日总与凌渊粘在舒安居,所以细算起来已有近一个月未见到弟弟。他有意想解释,自己确实没有对凌渊动手,但看到弟弟腰间悬着的息渊剑剑穗,在心里反复嚼巴了数周的话终于还是咽回了肚子。
扶光也为着打砸哥哥清芳院的事有些愧疚,不知怎么先开口。一向亲厚的两兄弟,路上竟默默无话。温景有些奇怪,以为是自己让寥天传话说娶赵蔷一事,让扶光对哥哥有了什么意见,也不好问他们,只得由他们去了。
一行人尴尬地行至太阴山庄,赵怀义一夜间苍老了二十岁,勉强撑着精神迎接了温景他们。
“大哥,人死不能复生,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唉……蔷儿她一向懂事,又重情义,是我不好,若早些答应,也不至于……”
“此事我这个做叔叔的也有责任,未问过小辈的意思,就要定下他们的婚事……说到底,是我对不住蔷儿。”
赵怀义摆摆手,扶着温景的手臂,几乎就要老泪纵横。
“赵伯伯,蔷妹喜欢白蔷薇,我与扶光为她带了些,请容我们带给她吧。”
“好,好……伯伯替蔷儿谢谢你们了……”
赵怀义招招手,示意侍从带他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