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阿弃和那个酩酊派弟子虽然一言不合动了手,但双方实际上也并未想要决一生死。如今被这归去来兮的小跑堂一番话拿将下来,反而有种被挤兑的上不上,下不下的尴尬。
不上流水台,肯定落一阵嘘声,得一个懦弱怕死的名号。若是上了流水台,就因为几句话,和一个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人拿命相拼,又实在有点不值当。
“这归去来兮的人真有意思,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哪像做生意的。”花佳人微微翘首,忍不住开口道,“若要说他们是强买强卖的地痞混子,我都信。”
“天下事,总要有个名分。江湖地,也讲究个规矩。”花错侧过头,黑而亮的双眼蕴漾起笑意,有点晴雨疏疏的暖,“既然是他们的规矩,那便遵守吧。”
花佳人听得有点悻悻,正要反驳几句,却听到一人朗然笑道:“哈哈哈,若真签了生死契,也就不必顾虑死活了。”阿弃身量很高,扬声大笑起来的时候,倒真有几分‘气吞万里如虎’的豪爽。只见他轻身一跃,便上了‘流水台’,向台下一抱拳,高声道,“在下兴庆府阿弃,承蒙江湖好友抬爱,送了个‘小剑神’的雅号。如今能为颜三小姐出战,就算血溅当场,也是在下的荣耀。”
那个酩酊派的弟子一看阿弃如此行事,便也不甘示弱,掠向‘流水台’,讥诮道:“江南颜家真是好大一棵树,什么瞎充字号的都能往上贴。”
阿弃瞪眼怒叱:“你奶奶的,敢骂大爷是瞎充字号的?找死!”
呼的一声,一拳击向对手面门。
那酩酊派的弟子一看他动手,便也立马迎了上去,一面拔出腰际佩剑,一面怪笑着道:“大爷既然上了‘流水台’,这彩头是拔定了。你这瞎充字号的巴望着送命不够快,大爷就成全你!”
“阿兄,你觉得萧晚归和颜夷简,哪个才称得上当今武林第一绮女子?”花佳人毕竟年轻,对一些风头人物的花边消息,难免好奇。
“呃……”花错茫然,不知何答。
“依我看,那萧三楼主,柳妒腰肢花妒艳,确实风情入骨。”花佳人也并非真心想要他回答,自顾自说得兴味盎然,“颜三小姐嘛,听说也是个千娇百媚的可人儿。而且她还活得那么恣肆……”说到这里,她轻轻喟叹一声,眉宇间,尽是钦羡。
“得宝儿……”花错看着她一阵遗憾,一阵落寞,突然忆起小时候,花佳人的腿还未伤,那个梳着双平髻,天真快活,满院子撒野的小丫头,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缠着父亲一遍一遍讲他千山独行,笑傲江湖的往事。
“我倒觉得,有一个人比她们,更当得起那‘武林第一绮女子’的名号。”
“哦?”
“论容色,她有出世之貌,玉净花明,雪妒柳醒。论才情,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古今,惊才羡艳。论品性,她知礼谦让,高洁出尘。你说这样的女子,当不当得起这‘武林第一绮女子’的名号?”
花佳人的落寞来得快,去得也快,在花错描述时,她已柔荑支颈托腮,一门心思都落在了流水台上。等到花错说完,她便心不在焉地道:“阿兄的眼疾可是自行好了?能够分辨女娘的不同了?否则,你倒是和我说说,你口中的出世之貌到底是什么样的?”
花错兀地笑了一笑,正准备闲扯几句,耳际忽然传来一声轻笑,笑声极微,随意又随性,中间还夹了‘嗤’、‘嗤’的破空声,以及一声闷哼,一声低喝。
“咦……想不到这归去来兮还有如此高手。”花佳人翘起那小巧的下巴,看着突发意外的‘流水台’,好奇地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隔空射物并不难,但是能在五丈开外隔空点穴,这样一流一的打穴手法……”
“阿兄,你想到谁了吗?”
她这样说时,花错才往‘流水台’上看了一眼。
原本打得乌天暗地,难解难分的二人此时一个衣衫被割裂,剑断鞘裂;一个一只手软绵绵垂着,双双都没讨得了好。
“这里的高手恐怕还不止一个,能避过堂中众人,片叶阻人而不伤人,颜家的药师佛指,今日算是见识了。”花错凝目,往三楼一间廊庑饰彩,珠帘低垂的雅阁望去,声音出奇缓滞,“只是不知来的是‘逍遥岛上乐逍遥,自在盟里得自在’,江南颜家哪一位?”
他的疑问,在一阵豪笑声中得到了答案。
“早就听闻逍遥岛颜家的‘药师佛指’至巧至绝,能以气运万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停了一停,随着三楼西厢房低垂的珠帘被卷起,后面步出一位福泰和蔼,谦恭和气的商人,一脸喜不自禁:“颜三小姐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不知孟某有没有这个荣幸,薄备水酒,请三小姐赏脸喝上一杯?”
“孟主事,既知我来了,还只是一杯薄酒,岂是待客之道。”
言语间,一个束发带簪,唇角含春,一顾眼,一流盼,一举手,一投足,一不经意就能让人三魂七魄丢一丢的‘少年’也从东厢房珠帘后转了出来。
大堂有人窃窃私语:“这谁啊?”
“西楼主事,‘梨花枪’孟红腰啊。”
“我说的是那个少年郎。”
“你没听到刚才孟主事称她‘颜三小姐’吗?”
“哗……这么说,她便是那个喜欢女扮男装,三订三/退的‘嫁三郎’,自在盟逍遥岛颜三小姐颜夷简啊。”
“嗯,这么一看,倒果真是个美娇娘。穿着男装都这般娇媚可人,这要是换上凤佩云裳,指不定是何等闭月羞花之色呢!”
“嘘……小声点,别被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夸她还有错啊?”
“你是不知道,江湖传言中这三小姐性子野,手段更辣,爱以男装示人,又特别讨厌别人说她女扮男装。若是不小心被她听到了,小心你小命不保。”
“哗……”
一时间,众说纷纭。
颜夷简俏生生站在雅阁廊庑檐下,听着大堂里的低声细语,微微不屑地抿了抿嘴,笑道:“更何况,客人都来了,主人家却藏藏掖掖,不出来相见,诚意何在!”
孟红腰有些惶恐,忙遥遥拱手,正准备应答几句,只听一个冷清的,像冰敲在环佩上的语音自雅阁间漠然地道:“薄酒不好,那蓬莱春、蔷薇露、北府兵厨、万象皆春,三小姐喜欢哪种?”
颜夷简依然保持着悠然笑意,反问道:“我若都喜欢,沈大管家准备都请我喝?”
“我从不请人喝酒。”
颜夷简笑得更欢了:“大管家既然不准备请我喝,那是准备送我?亦或者是准备和我谈买卖?但不管是哪样……”说到这里,她脸色一整,冷笑道,“大管家来都来了,却要千呼万唤始出来,好大的架子。”
她说完这句话时,孟红腰所在的西厢房才缓缓步出一个人来,紫纱袍,白玉带,同色抹额,衣上绣有‘灭世黑莲’徽号。
这人很清,很静,莲花郎面,净颜无尘。但在清冷之余,另有一分饮马踏香尘的潇洒。干净之中,又有一股令人不寒而惊的狠戾。
衣饰和人,相称极了。
归去来兮楼高三层,采用中空构造样式,朱红大柱据八卦方位。
二三楼都设有雅阁,每间雅阁正对着大堂中央‘流水台’的那一面,皆廊庑掩映,轩窗垂帘,方便那些富贵宾客在饮酒作乐时既能不受人侵扰,又能以最好的角度欣赏楼里窈窕连亘的声色盛况。
此时,这如莲一般的酩酊派沈大管家正站定在西厢房廊庑中,遥对着颜夷简微微一稽,彬彬有礼地道:“三小姐见笑了,这里是归去来兮,并不是酩酊派的青冥里,横琴望,我就更算不上什么主人了。”
“大管家你觉得我多大?”
沈大管家抬首,第一次跟颜夷简照面。
和大多数男人第一次看到她的反应不同,沈略看她的眼神,一如看归云星辰,看水流花谢,既不见惊艳和心折,也看不出厌弃或探究。他看她第一眼后,一直到现在,都像是第一眼,不移开目光,也不四下游走,就那么静静看着,漠漠道:“三小姐桃李年华,风华正茂。”
颜夷简寒下脸道:“那你拿骗三岁孩童的话来诓我,岂不欺人太甚?”
沈略蹙眉:“三小姐此话何解?”
“也没什么。”颜夷简眼珠一转,忽又抿嘴笑了笑道,“大管家这样说,是不是今日在这里孟主事的话就能代表你们酩酊派了?”
孟红腰忙摇首道:“三小姐可是折煞小的了,孟某一介商贾,何德何能代表得了酩酊派?这话可万万不能说的。”
“既然不能代表酩酊派,那归去来兮呢?”
孟红腰用眼尾扫了扫沈大管家,看他平静如佛前一叶睡莲,毫无阻止之意,即呵呵赔笑道:“孟某折腾了小半辈子,虽然挣了点散碎银子,但也不致富有到能独立经营起偌大一间酒楼。三小姐你是知道的,这里的当家老板姓赵,我呢,借着和赵老板是旧相识,忝居西楼主事一职,平日里帮忙处理些琐碎小事……”
“原来在孟主事眼中,这流水台决斗是琐碎小事啊。”颜夷简挑了挑眼眉,抱臂似笑非笑,“难怪生死契上明明写着保证公平、公正,却依然有人暗中出手,坏了规矩。”
孟红腰张了张嘴,似欲言,终归止住了。
沈略终于出声道:“颜家的‘药师佛指’也不枉多让。”
颜夷简抗声道:“我不同,我是看不惯才出的手。”
沈大管家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平淡如昔道:“有区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