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花佳人脸白如纸,心惊胆颤之际,倏忽之间,花错五指一张,手腕一擎,手中一分为二的柳枝竟似离弦之箭一般,当空二折为四,四折为八,然后忽成左右分离之势,忽又合抱拧成一股,剑势如虹,一泻千里,剑意大炽,隐有玉石俱焚之意,向温却邪飞刺而去。
赫然就是眠花宫揽星剑法。
温却邪一见,‘咦’了一声,袍袖一展,急遽而退。
这一退,便是一丈有余。
然而,人退了,竹叶还在,剑势也还在。不退反进,急攻花错。
说时迟,那时快,花错正好借着剑意大盛之际,足尖点地,一个鹞子翻身,斜飞丈外。落地时,他人已面对着温却邪,还有那不退反进,距离他眼睛不足三寸,如针似刀的竹叶。
“花小郎君,你偷师。”温却邪看着一样距离他喉间不足三寸,已折成八截的柳条,忽然轻笑道。
“我曾有幸在茫崖石滩见过温少主用这一招,刚才情急之下,便随手使了出来。”花错略为思索了一下,便淡淡道,“只不过,天下间,所有的功夫都离不开力、意、气、形四字。我刚才那一招,最多算个形似,若要说学得其中精髓,那是侯爷抬举了。”
“揽星剑法虽不如蜀中唐门的扫径寻梅剑法那般精巧繁复,也不如栖霞王氏的春秋剑法那般狠辣迅毒,但它剑意轻灵、剑气纵横,自成一家。花小郎君一瞥之下,居然便可学个七八分相似,实在是天赋过人。”
温却邪玄衣宽袖,垂及地上。他笑着说这话时,袖端微微一扬,那已折成八截,却像被黏在半空,直‘盯’着他喉头的柳条忽然一阵摇摆激荡,然后有两截当空一撞,瞬间化为粉末。
“只是比起侯爷武功的博、杂、精、奇,我这点本事,却是贻笑大方了。”花错调侃了一句,“刚才,侯爷每出一招不是某一门派的立派绝学,就是门阀世家的不传之秘。一共四十招,没有一招重复,除了眠花宫的武功,兰陵梅家的七伤拳,金陵楼府的左右穿花掌,‘天字门主’林扶风的‘月牙三刺’,‘天下第一剑’王式之的‘月入歌扇’身法,碧海派的‘飞鸿九式’,还有晴雪压枝剑法,落花流水步,无极神功,大般若手,小拈花指,七十二擒拿手……最后几招,应该是司家的迷神引吧。”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有点急喘,便轻轻嘘了口气。
额前长发随风一荡,英容添俏,剑眉与竹叶都美的像一个梦,似刀还似非刀,那又清又秀的竹叶刀便似梦醒一般,也跟着荡了一荡。
然后,四合青山暮霭中,距离他眼睛不足三寸的竹叶刀,突然有那么两片,划着美丽的弧度,‘咄’地插入地面。
潭边地面湿软,不是特别坚硬,但又软又薄的竹叶能硬生生插入,花错这一记看似不起眼的手法,和温却邪的‘移花接木’比起来,倒也不遑多让。
“好眼力。”温却邪襟袖盈风,傲气横空地抚掌而叹,“眠花宫第二代掌门人温玺,是个武痴。九重殿旁的藏书楼,便是他所建,里面收藏了他耗费毕生心血从各门各派获得的武学秘籍。本侯也是花了十几年时间,才把里面二千七百四十四本武功秘籍通通练了一遍。”柳下游尘香散,韶光正闲,忆起前尘往事的温却邪,神情闲,语音更闲,“其实花家龙吟枪法,本侯也是略知一二的,小郎君要不要来切磋切磋?”
说话间,他忽然向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跨出,气吞山河,虎啸龙吟。
剑未起,招未出,杀意却大盛,不着痕迹地弥漫在夕阳下,暮色中。
随着又有四截柳枝立地化为齑粉,温却邪身旁的飞絮好似更多了,还齐齐打着旋,悠悠逐着风。
刚才飞走的小彩蝶不知何时又飞了回来,在竹叶、柳枝、飞絮中翩然翻飞着,久久不愿离去。可花佳人看得清楚,那小彩蝶根本就是飞不出去,不管它如何倏沉忽落,折东返西,四周好似有一张无形又无边的网,把它缠得,挣脱无门。
“花某受资质所限,习武近二十载,只学会一套枪法,不似侯爷,除了一身高深内力,拳、掌、指、脚、剑法、轻功、暗器无所不涉,又无所不容。”花错身上已开始氤氲出淡淡的雾气,被夕阳涂上了一层暖懒的绛色,光裁霞染,周身如绣,他顿了顿,既不谦虚,也不狂妄地道,“切磋不敢说,烦请侯爷指教一二。”
然后,他也向前跨了一步。
随着‘咄’、‘咄’几声,他眼前的竹叶刀再次钉入地面,距离鞋尖不足一寸。
竹柳狂荡,小彩蝶舞得更急了。
此时是春日,向晚,落照盈山。
这忘川归意虽地处山谷,但日常不见风雨,空气甚是干燥。
然而,此际,花佳人坐在距离二人十几尺之遥的石头上,脸上竟有种寒凛凛的湿痒感,用手一摸,指尖上三两杨花,湿濡黏腻,居然还有一些细如蚊蝇的小虫尸体。她略低了低头,自己衣衫上不知何时,也落了好多。
杀意未散,更浓。
寒潭水清,深碧无底,一派风吹疏柳波摇绿的宁谧景象。
俩人这一前一后跨出的一步,像是突然之间,搅起了一种力量,像是天神佛魔,但其实是人,以猛烈惊人的内力互斗,激缠成一股纵横交错,毁天灭地的气流,使得寒潭水面翻腾汹涌,狂涛劲溅,不断冲激旋转,如一场劲风急袭而过,似要倒卷千帘,冲上天去。
不时还能看到受惊的鱼,骇然跃出水面。
潭边的柳枝、竹叶、树杈被雄厚的内劲所激,癫舞狂涌,漫天激飞,然后啪啪啪几声,断的断,裂的裂,碎的碎,齐齐激溅四射。
随后,轰地一声,两股内力当空交撞在一起,炸起一道道水柱浪壑,千条万缕,倒悬倾泻。一时间,激浪滔天,怒涛倾注。
那翩飞若舞的小彩蝶,终于如一声叹息般落了下来。
同时,花错和温却邪二人,一个白底湖蓝,冲天而起,一个玄衣销金,腾身长掠,在空中交错而过。
煞是好看。
花错出拳。
看似外家拳中的入门拳法,简单而实用,常用于一般江湖人士打斗。只是出拳方式比较奇特,以食指压住拇指,和一般的拳法倒是有所不同。但即便如此,他这硬拼硬抢,以力制力,以气拼气的一拳,击出后,擎拳摧朽,俯手拉枯,赫然有排山倒海之势。
——扫叶拳。
温却邪不避。
他出指。
中指一弹,指劲凌空,似刀非刀,漫天锐射。仿若电光石火间,天地浮沉,一缕劲风,势所无匹。
惊魂,灭神!
——拈花指。
两人都快。
都狠。
若躲不过,两人都会死。若迎面撞上?
花佳人一霎不霎地盯着场中二人。
她向来知道自家兄长内外兼修,功力深厚。
一套龙吟枪法,遇强则强,经险更厉,所以当初秦家崖子一战,花错落败,被殷小刀等人擒住,她一直忿忿,以致对眠花宫向来只有鄙夷,不见赞许,一直无法以客观冷静的心态去看待。
在归川忘意乍遇温却邪,即便他协助花错逼出蛊毒,也认为那不过是眠花宿柳内功心法能血气相通,移穴换窍的作用。
此时看来,她确实低估了温却邪。
刚才二人在半空过招四十,温却邪武功之博、杂、精、奇,已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如今二人再次以内力互搏,元神对耗,飞沙走石,劈苍穹,裂大地,更是让人叹为观止!
她当然希望花错赢,可私心里,她又不想温却邪死,至少别那么快死。她甚至期望二人最好能继续斗上一阵,毕竟,这样一式数变,激荡人心的场面,实是生平未见。
然而,正在她内心又惊又忧又激动不已之际,蓦地,场面突然起了变化。
首先是温却邪的指意,至急至险,又轻描淡写地,故意偏了一偏。随着这一偏,他右手尾指一跳,指劲便心随意转一分为二:一股又疾又厉,密集如箭雨;一股初始缓急、柔急,无声无息,如霞卷云舒,等到距离花错三尺有余时,这股指劲骤加凌厉,变的如寒芒急射,狂飙忽起,穿山裂石般来袭。
与此同时,花错那无匹无量的拳劲居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温却邪偏了一偏的指意,在千钧一发之际,缓了一缓。
这一偏一缓,拈花指射向了矗耸峭壁,扫叶拳打到了一碧如黛的幽谷寒潭。
而后随着轰轰两声,花错脸色陡然变得煞白。他人在半空,耳边刚听到一道细如游丝,轻如落雪的破空声,身子便如遭电殛一般,猛然一震。
——身体还未完全复原,此时若硬拼这一指,恐怕……
——这指劲虽疾且厉,但指意沉浮不定,竟是全无杀意。
——不如……
想到这里,花错猛一提气,脸一侧,一个鹞子翻身,双臂一展,又疾又速地倒飞了出去。
一道指风险险擦着他脸颊掠过,削断了他额前几绺碎发。
温却邪一见他退,就笑了,很有点绮席流欢,眉色皆喜的得意,然后销金镶华边、垂及地面的长袖一甩便冲了过去。
凄厉艳红的里子如烛穿花账,比陌上落霞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