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藜已经在外面等好久了,也不见时姝出来,催了又催。
时姝临走前偷偷带走一张照片揣在兜里,匆忙锁了门。时藜昂着头示意门上对联,十分不爽地说,“肯定又是王丛菊干的,初二的时候在姑姑家被我骂了,心里不痛快,所以把咱家对联撕了,不行,我得去给她家泼油漆去!”
“算了,咱妈说别惹事了。她这样的,什么事干不出来?”
“就这样算了?你们总是与世无争,人家就专挑软柿子捏,这样姓王的就更得寸进尺,你不知道我们怎么被他们逼到现在这个田地的?不就是你们养痈遗患吗?不停地姑息放纵。你若是硬气一回,他们也不敢太嚣张。”
“多行不义必自毙,上天会收她的,这里也不住人,过年怼她两句过过瘾行了。你看看他们家的闺女儿子,小风、小娜,哪一个上学不是花钱买的?学校买的,工作买的,我们不比他们强?咱是过得差强人意点,可是,没吃他们家一口饭,没有受到他们一点的资助,照样风光的上了大学,比他们家的孩子好一千倍,一万倍。如今她过得比别人好了,还是依旧想占上风,你怼的她不能还嘴,她就得找地方撒撒气……”时姝叹了口气,说出来的话像极了顾香玲的好言相劝,连她自己听了都为之震惊。
等长大了就飞出去的想法又从时藜的脑子里飞出来,她扬言到,一定要远嫁,逃离这个痛苦的原生家庭以及令人愤恨的老家。
时藜总是怨天尤人,时姝不愿意听这些无味的抱怨,跟毒药似的,喝得多了自然就死了,整日做这种事情还不如多去想想怎么过好自己的日子。
时姝让时藜禁言,现在她听到这种话,简直糟心透了。
最近来宋家的亲戚也总是拿她嫁人开玩笑,惹得她不痛快。
“你看,时姝吃饭拿筷子有多长,拿的筷子越长,嫁的越远……”
“二叔,看你说的,这要是不用筷子用手抓,合着还能嫁到马来西亚、新加坡呗~”
时姝只要想到以后要远嫁他乡,离开那片养育了她二十几年的土壤,内心的荒凉忍不住又增添了一份。
安土重迁的她深知这种的滋味并不好受,想想家乡的味道只有深夜的冥想中才能回味,家乡话只能同亲人少之又少的电话或者视频中体现,她是越发不愿意离开这个生活了这么久的故土。
尤其是上了大学,那种无根无所依的漂泊感,更是让她时时刻刻都能体会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的离别之痛。
时姝骑上电车带着时藜驶出了巷子,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前面那条马路的大柳树,是她们幼时跟朋友躲猫猫的地方,旁边的小石凳,是她们坐着吃 “老鼠爱大米”雪糕的地方。
一片阴凉的地方,进入嘴里的冰冷,热的发汗的身体,就那么悠闲地打量着马路对面人来人往。
那时的时姝,既孤僻又享受独立,数着一辆辆进进出出的车,偶尔想象着或许有那一辆车,从里面下来了是她的姐姐,哥哥,大伯,更或是她们最亲爱的奶奶。
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一声亲切的呼唤了,王丛菊手里的那张牌,够她用到进土了。
时藜在车里后面不知道做什么,她好像心情又不错了,开始哼着歌。
时姝提议,回去的路上经过大部头,正好去看看老姑。
“大部头”不知是村里谁起的外号,处于宋村到时家村这一条路中间位置的山头,时姝口里的老姑时永芝——尹青老公的妹妹,恰好住在这个山头。
“哎呀,不去了,早上起来的早,还没睡够呢!”时藜嘟囔。
“见一面少一面,况且,妈妈说老姑年后初十才回来,好像是生病了。”时姝觉得时藜很奇怪,去姑姑家那么愿意,去老姑家又开始扭捏,时家人就这两个老人还会对她们好了,探望不是应该的吗?
“不想去。”
“得去,咱们上大学,老姑的儿子还特意来咱家,送了四千块钱,你没忘吧?滴水之恩得报。”被时章他们赶出家门后,只有时香跟时永芝还对她们像曾经一样。
时藜叹了口气,不知道在想什么,说了句那就去呗。
山上是寂静的,沉默的,偶尔有几只不知名的狗叫,没有其他多余的人经过。时姝跟时藜手挽着手,踏着吱吱响的白雪,想象着老姑的模样。
门口的大狗仰卧在地上,见到有人来,翻腾了几下,嗷呜了一声,扯着铁链子,狂傲的叫嚣着。
有陌生人入侵,发出它们的犬吠,这是它们应有的职责。
地上的雪被狗踩得乌黑,行动有限的它来回奔跑,在地上画了一个圆满的弧度。
刚进院子,就看到一个老人蹲在地上刷洗碗筷,见有人来,连忙起身。
“老——老姑?”时姝眯着眼睛瞅了瞅,有些不确定的叫出了声。
“嘘,别乱叫,这不是老姑,老姑哪有这么年轻?只是长得像而已。”时藜戳了一下时姝,示意她不要乱喊。
对啊,时姝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子,咕哝着,已经不是小时候了,老姑早就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我怎么忘了呢?
“诶?你们……找谁?”老人定眼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一脸狐疑。
“找俺们老姑……老姑在家吗?”时藜上前一步说。
“老姑?老姑?你们是……是不是找俺娘?进来吧。”老人咂了咂嘴,重复嘀咕了两遍,寻思了一会,才猜想,来的人可能找的是自己的母亲。
两人也相互对视了一眼,好像在说,原来,这个跟老姑长得这么像的老人是老姑的闺女啊!
老人先让两个孩子进了屋里,自己有事便待在了院内。
门框依旧是涂了绿色油漆的,时姝与时藜进门蹭了蹭鞋子上泥巴,才把注意力转向室内。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微闭着双眼,蜷缩在炕上。炉子里的火正旺,她身上没有盖任何东西,身下只铺了一层暗红色的棉被。
这是谁家的老人躺在炕上,进错门了?时姝正纳闷,环顾了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
炕头存放杂物的棕色小柜子还开着,卷起来的棉被褥子堆在那里,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印花的炕席上,发出耀眼的灿烂。
屋里很安静,炉子上的水壶已经冒着白烟,刺啦刺啦的响着。
“老姑呢?不会进错门了吧?”时姝低声,几近耳语。
时藜盯着这熟睡瘦小的身影,揣测着,“这就是,睡着了。”
“坐着等会吧,我先把水倒暖瓶里。”时姝说完,就从炉子上取下了水壶,随着音调的越来越高,水壶不一会就满了。
“谁?”
时永芝好像听见了点动静,转过了身,眼睛却是闭着的。
一张饱经沧桑,满是皱纹的脸便印在了她们眼前。由于色素沉积,时永芝的脸颊两侧脖颈深处黑斑比前年更多了,时姝明白,这时老人共有的特征,医学上称之为“脂褐质色素”。
深陷的眼窝,干瘪的嘴唇,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肉,枯瘦的像老了的鱼鹰,只剩下了皮包骨头。
刺眼的白色稀稀疏疏地挂在头顶,暗黄的头皮一目了然。瘦骨嶙峋,没有比这个词更形象的了。
时姝被老姑皓首苍颜的样子吓到了,不知为何,她想到的是寝室那盆枯枝烂叶濒临死亡的绿萝。
她记得高二那年,老姑还不是这个样子,起码身体比现在好多了,身上多多少少是有肉覆盖的,只因高三学习紧张,少了一年探望,便双倍变老了吗?
时姝咬着下嘴唇,难过的望着老姑,生怕自己会哭出来。她大概已经忘记了,老姑早已不是古稀之年,而是鲐背之年。
可这又仿佛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特征。
“老姑?”时姝轻声喊了一句。时永芝像是很疲惫,又睡着了。
时姝又喊了几声。
听到有人连续说话,时永芝哼了一声,闭上的眼睛才慢慢地睁开了,微抬起自己的下颚,仔细地端详来的人,“谁?你们是?”
“时姝,时藜啊,老姑,你不认识我们了?”时姝眼球有些发红,嗓子艰难的发出干涩的声音。
“时姝……时藜……哪个时姝……哪个时藜?”时永芝欠起身,咂了咂嘴,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从脑子里抽取片段的记忆,捕捉眼前的两个人。
“时书家的,老姑,你忘了?”时姝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才让自己有力气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噢!你看我这脑子……哎……老大……老二……坐……别站着……上炕坐着嘅……”老姑呼吸并不是十分通畅,每说一句话,要张着嘴,喘好久的气。
时藜动作流利,鞋子一脱便上了炕,时姝也随着一起坐在了炕边。
“你们怎么样……过得挺好的?”
“恩,挺好的。”时姝眼睛泛起了潮湿,故意别过头,偷偷地擦了一把眼泪说。
“上……上大几了?”
“明年该上大二了。”
“唵?大几?”
“明年该上大二了。”时姝特意大声的重复了一遍,她知道老姑的耳朵不太好使了。
“哎……恁娘养你们也不容易……家里还有一个小的……够辛苦的了……”时永芝倚着被褥,用手揩了一下嘴角,抬头看着时姝缓缓地说,“恁爹……现在还养猪?”
“不养了,早就不干了。”时姝盯着老姑骨头上搭着一层皮的手,努力地将眼泪憋回去,顿了顿说,“现在干什么都不容易,猪不是都不让养了嘛,鸡也不让养了。不是说……现在卖水果的都得有营业执照,还得交税吗?真是不叫农民工活了……”
从进门,到现在,时藜一语未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到老姑现在的样子,就莫名想哭,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可就是发不出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塞了进去,刺痛着喉咙,仿佛只要一说话,嗓子就会立马罢工。
“哎呀……你说说……”时永芝捋了捋头上稀疏的几根白发,双手弯曲着,就随意地搭在了腿上。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里外都是茧子皮,粗糙枯朽没有生气,上面爬满了血管,每一只手都刻有岁月的痕迹,满是风霜。
“哎……不用……不用扶我……我自己就下去了……”时永芝朝她们扬了扬手,又摇了摇头,“没事……没事……你望望家里乱的……也没拾掇拾掇……”
时永芝哆哆嗦嗦的下了炕,微微抬了一下屁股,坐在了靠椅上。
屋里的摆设跟原来一样,一点都没变。
与正门相对的是映眼的红色挂画,上面是装裱的繁体字“寿”。挂画的下方是四条腿的靠椅,铺了厚厚的坐垫。靠进门的右侧是一个实木蓝色衣柜,柜子没锁,最顶部放的是各种吃的,柜子里放的是四季的衣物。
炕的对面是一个深黄色的长座椅,上面放了一个靠垫,整张椅子对其墙根,坐落在灰黑的水泥地上,透着一股古老的气息。
长椅的旁边是一个五棱的方木桌,涂着庄重的黑色油漆,上面依旧摆着43寸的液晶电视。
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茶几,茶几的边缘角落放着一个白色的陶瓷茶水壶,茶几下面是几个暖水瓶,绿的,红的,还有铁皮的。
时永芝趁着脑子清醒,慢慢挪着双腿,站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打开了炕头的棕色小柜,拿出了一个紫色的袋子,她试探的把手伸进里面,不知摸索着什么。
“老姑,你在找什么?”时藜一看老姑的架势,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时永芝佝偻着背,说话时也不停地喘着气,她双腿弯曲着站起身来,小心的抬起双脚,擦着地走,好像稍一不小心就会倒下,轻飘的如氢气球一般。
“唵?在这里……”她嘴里嘟囔着,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她用力地抽着,红边已经露出,是两张百元大钞。
“老姑,你干什么?我不要!”时藜打眼瞅着那刺眼红花花的钱,激动的喊着。
“诶,拿着……一人一张……老姑没什么可以给的……就这个还是老姑打麻将挣得……拿着……以后挣钱了……再孝敬老姑……”时永芝颤抖的拿着纸币,动作缓慢却坚定地将钱硬塞到时姝跟时藜手里。
“老姑,你这是干啥,我们不能要你的钱,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自己留着花吧……”时姝开始哭丧着脸抽噎着,轻轻推着递过来的手。
“拿着吧……拿着吧……老姑老了……用不着了……也没地花……”时永芝喘着气,努力的说着,“拿着吧……老姑一片心意……”
时藜想起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