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瓦青砖的房子,铁门环咣当咣当的发出声响,虚掩的大门吱呀乱叫,时藜悄无声息地透过狭小的门缝,探着脑袋偷偷观察着。确定屋里没有其他人,才推开大门,跨过门槛走进里屋。
“奶奶?奶奶?”时藜进门四处打量着,不见奶奶的身影。正要转身,看到南面厕所闪过一个背影,匆匆出门。
“奶奶——你去哪啊——奶奶——”留着樱桃小丸子头的时藜,跟随着尹青,扯开嗓子呼唤着。
朦胧的晨雾笼罩着翠绿的竹子,时藜隐约望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背,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通向幽闭空无一人的小路。
昏暗的山谷回荡着时藜稚嫩的声音,尹青自顾自的往前走,拐杖摩擦着地面,沙沙作响,步履如飞。
时藜小心翼翼地跟着,可还是迷路了,周围灰白一片,林子上方时不时的传来山鸡的鸣叫,断断续续。
远处有户人家无端地冒着袅袅炊烟,门前模糊的灯光一闪一闪,好像指引着她通往前方。
时藜睁大眼睛瞅着那忽明忽暗像坏了似的钨丝灯泡,打了个哆嗦,双手上下摸着浑身的鸡皮疙瘩,倒吸了口凉气。她深深地喘了口气,才踏着窸窣的步伐,慢慢走去。
走近时,不知为何,眼前的场景却不见了,远处看到的房子骤然突变,化作半米长的圆木堆成的三角木桩,巨大的遗像摆放在上面,底下的香火炉上冒着红光,幽幽升空的青烟一圈又一圈,空气静的如死一般。
时藜想看清遗像上是谁,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内心忐忑地走过去。只见遗像上空白一片,突然,木桩下面蹿出一只手,缓缓地朝遗像伸去,红透的指甲闪着亮光随意触摸着,似乎沾满了鲜血,片刻功夫,遗像上竟然有了黑白的人影——是奶奶!
时藜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地瞪着眼睛,喘着粗气。汗水浸湿了衣襟,她牙齿上下打着颤,说不出一句话,好像被什么扼住了脖子,不能动弹。
那只手一点点将遗像拖入土地,形成了巨大的坑,随之慢慢升起的是土包坟冢,白色的墓碑上写着鲜红的大字……
“啊——”
“哎,时藜你又做噩梦了,不怕不怕……”时姝睁着疲惫的双眼,摸着妹妹湿透的背脊,安慰着。她也刚醒不久,姑姑家的炕连着灶台,总是这么热乎。
时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没有回答时姝的话,只是抬头若有所思地望着天花板,爸爸走了,奶奶也不可能再回来了,离去的人就这么里去了。心里总觉得是恍惚间的事,可细细想来,她们都却已在宋家过了这么多年……
一觉睡醒已经天黑了,时藜这个梦做的够久的,就连时姝持续叫了她五分钟也没叫醒。
人就是这样,随时都会被一首歌、一个场景、一句问候勾起往日的回忆,甚至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时藜呆呆地注视着,不敢喘大气,这沉重又压抑的空气仿佛多吸一口就会掉进这悲痛欲绝的泥淖,痛苦窒息,再也出不来。
时姝何尝不知道时藜心里的想法,只是她不愿意去想,总是在过去里刻意回忆,还不如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毕竟现在祁茉才是她们最亲的人,就像顾香玲说的,“逝者如已,生者如斯”,活着的人应该过好眼前的生活。
“你永远要比我清醒的多,也理智的多,我的感性在你面前,不值得一提。”时藜突然撂下这样一句话,时姝不解,也不愿多解释。
只是这句话有次刺痛时姝,她不是冷血人,面对时家人却也不得不冷血,她能不记得过去的那些没有光只有风雨的日子吗?
生活就像一只巨大的魔掌,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在造化小儿的手掌里垂死挣扎,在社会的底层不断求生。
大人们每天挨着皮肉之苦,孩子们日日饱受精神折磨。
求学之路并不简单,村里只能上到二年级,更高的年级要去另一个村。
时书去世后,她就跟时藜开始学着骑自行车了。家里的顶梁柱断了,但日子还得过下去。
起初早上,祁茉强忍着睡意睁开眼,披着炕边几年前买的羽绒外套,趿拉着拖鞋进厨房。一阵叮叮当当之后,端出两碗热腾腾的泡面。
冬天窗外黑魆魆一团,隔壁邻居还在酣睡时,祁茉就得从温热的被窝中爬起来,她们也揉着惺忪的双眼,打着哈欠。
后来,祁茉经常累的屁股挨不着凳子,根本无暇顾及两个孩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截止到她们九岁这个年龄,往后就学着自己动手了。
草草地吃过早餐,她们就裹着寒风,伴着星星和月亮骑行去学校了。
空中闪着无数的亮,周围的街坊邻居宁静无声,无一掌灯。远处零星的鸡鸣狗叫像极了早起上学发牢骚的孩童,深邃的夜随着天明渐行渐远。
周围黑灯瞎火,前进的路上,只听得自行车的车轮辗着小石子,嘭嘭作响。她们与断断续续虫声相伴,就这样骑行了将近三年。
上学骑车要越过两个村,闯一次马路。
大路时间比较慢,她们一般都走偏僻的羊肠小路,左拐右穿,不久便出了村子。即使这样,总路程往往也要骑上一个小时。
她们走后,小睡片刻大人也该起床,收拾东西,骑行去几公里外的塑料厂。
顾香玲总是会按喜好给祁茉跟丈夫煮俩鸡蛋,给自己冲了一碗鸡蛋汤,滴上两滴香油,撒上一把葱花,一饮而尽。随后装备了一家的干粮,留着当午餐。
塑料厂在西北头的另一个村,要经过麦田、住户以及大片的果园还有一张条的水泥路。
路上总驻扎着几个大型的发电设备,画着黑色的骷髅头,标着毛骨悚然的“禁止触摸,小心过电”八个大字。
那个村子尽头是个铁塔,塑料厂是成堆存在的,外面乌烟瘴气,黑水任流,气味熏鼻,里面的地方阔达宽敞,堆满了白色块状的塑料垃圾,苍蝇在周围乱飞,臭虫蚁类满地爬。
工人会分成五到六组,每两到三个一组,捡拾一个塑料件,也称为“大包袋”。
它的实质是由铁丝捆绑成群的垃圾挤压形成的,大部分都是正方形,长宽高均等,约三米多。
嗡嗡作响的铲车每次都会将这个的白色庞然大物运到员工面前,等待员工进行这次的捡拾任务。
这些怪兽最轻的也有几吨,铁丝又粗又硬,灵活的小青年会攀爬到它的顶端,手握大剪钳,嘎嘣一下,散发着腐朽恶臭的大包袋就如天女散花般爆开了。
青年往往在大包袋爆开之前跳到临近的铲车上,防止浑身屎臭味的摔伤。
纵观整个工厂,四四方方,塑料件占据四分之三,剩下的是东南夹角的茅厕,随意搭建的,冬不避雪,夏不避雨。
就在这种臭气熏天原始人一样的生活环境下,祁茉与顾香玲一干就是三年。
每次回家都要用刷子使劲地清洗指甲缝,才能除掉里面的屎臭味和黑油。
埋汰的鼻子里都是黑灰,撕扯塑料袋时间长了,手指不仅起了厚厚的茧子,就连指尖缝里都塞满了厚厚的肉丝,凸起的指甲像极了一个个被压实的小山丘。
大人们要等到天黑才下班,当他们从塑料厂骑车回家的时候,时姝跟时藜已经在家门口等候了。
在这将近四十多分钟的路程,她们通常会借着前屋人家客厅里玻璃透过的灯光,蹲在家门口写作业,时藜赞誉她们堪比西汉匡衡,简称这一行为为“隔屋借光”。
不论早上还是晚上,走“夜路”好像已经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
时姝记得有一天傍晚下学回家,她跟时藜又蹲在家门口,两个人背靠背依偎在墙角,前屋的张奶奶从塑料袋中拿出两个包子,递到她们跟前。
时藜经常嘴馋,那天,她一边吃包子,一边对着时姝说,她前阵子看着同桌吃荔枝,嘴里流下了口水。
以前她们也有数不尽的荔枝。她望着那生疏的手法,好想上前去指导一下,可又怕他会说,你这么会吃,以前家里是贩水果的吧?怎么现在落到这种地步?
张奶奶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让时姝潸然,“瞧瞧我们晓艺,都没吃过这种苦,比起时家姐妹,她得知足啊!再过七个月就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还天天嚷嚷着要一台钢琴……”
那天的包子很好吃,却不是家的味道。
时书还在时,祁茉经常包猪肉芹菜饺,肚子大,肉馅多,一家人围在桌子旁,边吃边说,一碗又一碗。
时书去世的那几年,祁茉很少买猪肉了,除了家里过节包回肉包子,就不再动荤了。
日子过得很拮据,吃一顿像样的肉已经成了一家人的奢侈。
捡塑料挣来的钱就仅仅够养家糊口,填饱肚子,柴米油盐都得精打细算,一家人活活把日子过成了“想马儿跑的快,又想马儿不吃草”。
生活不尽人意也就罢了,学校的日子也不能苦尽甘来。
求学的日子,就像一只黑色吸食着人鲜血的蝙蝠,饱受着折磨,一点点把精力消磨殆尽,直至干瘦如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