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岁寒出院以后,又没再继续上学了。
一个星期以后就是寒假的事实并不能让他想开多少。
他下定决心的结果是搞砸一切,让自己和身边人同时抵达最坏的结局。
真有你的,段岁寒。
爸爸、妈妈、孟哥,每个人都觉得对不起他。
可是明明没有人逼他,是他自己没用。
“我看你身心都挺健康的,”段知远没敲门就进房间,拉开窗帘,让外面的阳光洒进来,“爸妈让我开导你。说吧,想怎么被开导?”
“我哪儿都挺好的,”他看着段知远眼下那一片青黑,问,“哥,你真的不需要去休息吗?”
“倒时差,没事。”
“说你,”段知远拒绝被转移话题,“学校有人霸凌你?”
段岁寒摇头。
“单纯自己想不开?”
段岁寒想摇头,最后还是点点头。
觉得这样传达的意思有误,他道:“我只是觉得有点压抑,有种得不到反馈的感觉,不是想不开。”
“你当你在打游戏吗,跳一下就能获得一个金币?你是去上学,又不是去打怪升级。”
段岁寒极其自然地反问:“如果不能打怪升级,我为什么要去学校?”
段知远神情复杂:“你不喜欢学校?”
回复斩钉截铁:“不喜欢。”
虽然十个小孩九个会这么回答,但段知远明白,段岁寒的意思不一样。
还真给孟旌扬说对了。
“我明白了。”
段岁寒睁大眼睛。
他什么都不明白,哥哥明白了什么?
“爸妈没有逼你的意思,你别怪他们。”
段岁寒:“我当然不会……”
“也别觉得抱歉,”段知远先一步抢答,“他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你能活着就够了,别的伤不到他们的。”
“他们不敢来见你,怕刺激你,你给我个准话,现在能面对他们了吗?”
段岁寒迟疑几秒,在段知远又一次要抢答前说:“可以。”
“真的?”
“真的。”
段岁寒抬头,瘦削的脸上,一双眼睛透着孺慕:“哥,我没问题的。”
段知远心底酸软一下,突然想纠正自己刚说的话。
他不死就够了,但小寒不行。
失去十二年才复得的弟弟,不管怎么说,都不能再让他逞强才对。
段知远离开前,段岁寒叫住他:“哥,你什么时候去美国?”
“我在家过完年再走。”
段岁寒惊喜:“真的?”
感受到段岁寒的依赖,段知远心情颇好,抬手放在弟弟脑袋上一顿揉。
段岁寒缩一下脑袋,随后闭起眼睛任由他摸。
揉得头发乱糟糟的像小狗,段知远满意松手,道:“毕业要求达到,文章也发完了,我明年过去领个证就行,接下来半年我都很闲,有什么事随时找我。”
段岁寒顶着他的鸡窝点点头。
见完段岁寒,段知远转头又去找孟旌扬。
家里面兄友弟恭,但他对段岁寒实在算不上了解,所有的前置调查都是通过孟旌扬完成的。
孟旌扬口中的叛逆、任性、说反话,他一次也没在段岁寒身上见过。
但他不得不承认,孟旌扬才是对的。
孟旌扬对他弟弟心理状况的判断太过准确,嘱咐的每一个注意事项都在他谈话过程中完美应验。
“你说,怎么办?”
孟旌扬无语凝噎:“段知远,他是你弟弟。”
段知远不以为耻:“你跟他比较熟。”
“话是这么说,但你还敢让我提建议?”自己一番话让段岁寒轻度抑郁这事,孟旌扬仍耿耿于怀。
“我不觉得你当时那么说有错,再说,他自己都未必怪你。”
孟旌扬摇摇头。
“不一样的,那些话太冠冕堂皇,谁都有立场真的说上一句。”他苦笑,“但他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就是我的责任。”
段知远皱皱眉,吐槽:“对待追你的女孩儿没见你这么有良心。”
“啧。”
孟旌扬不爽于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用手肘撞向他的肋骨。
段知远旋身躲开。
孟旌扬道:“他十五岁我就认识他,后来我把他带回来,你不在,我就当他是我半个弟弟。几个月前他还在生龙活虎地离家出走,现在变成这样,我当然内疚。”
“离家出走还成什么好事了?”段知远对他的逻辑表示无法苟同。
“话不是这么说。”孟旌扬道,“离家出走是他憋坏了,在那之前他一直遵从本心,很少勉强自己。”
“我算是听出来了,你就是觉得他十五岁的时候更可爱。”
孟旌扬:“当然。”
什么样的段岁寒都比现在好。
段知远撇嘴。
他完全不这么觉得。
弟弟找回来是大事,当时他专门回国呆了一个月。
那时候的段岁寒远不如现在长得好看,精瘦精瘦的,像个猴。人也不讨喜,一整天说不了几句话,捧着个手机,几把游戏能打到地老天荒。
哪像现在,会叫他哥哥,还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
是惹人心疼不错,但烦恼自有他来解决。
段知远道:“既然他不喜欢上学,那就不去上好了,段家也不是养不起他一辈子。”
“这样行不通的,”孟旌扬否定道,“你得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一味的保护和圈禁。从前他有清晰的人生规划,一个人也足够坚强。回段家他得到了很多,失去理想的同时也变得更加脆弱,他现在觉得窒息,一是自己仰头太过,二是段家羽翼太紧。”
说完一抬头,段知远抱着胳膊戏谑看他:“你不是不提建议吗?”
直接问不给说,非装得讳莫如深。他这个亲哥态度稍微不正确一点,又马上秃噜出来一大堆,满脸就写着几个字——“我是段岁寒专家”。
德行。
孟旌扬语塞,而后理直气壮道:“把他交给你,过几天就重度了怎么办?”
“我好吃好喝养着他,十指不沾阳春水,他就会得抑郁症?”
“对。”
“荒谬。”
“再荒谬也是事实,难道叔叔阿姨就亏待他了吗?”
段知远无法反驳。
他头疼:“这小孩怎么这么麻烦?”
孟旌扬轻叹道:“你移植一盆草进温室,尚且要水土不服一阵,更何况是人?”
“我明白。”
段知远收敛起调笑的态度,郑重道:“旌扬,你比我们家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他。他受伤的事与你无关,是我们没照顾好他。现在我想请你帮帮我们,也帮帮小寒。”
“不然,”段知远苦笑摊手,“我们三个臭皮匠,实在是没有任何好办法。”
孟旌扬沉吟片刻,道:“我想过几种方案,只怕叔叔阿姨无法接受。”
“这个简单,”段知远胸有成竹,“我去说服我妈,我妈去说服我爸,就算说服不了,我们三个同意了,他不敢有意见。”
“的确。”谈及段均的家庭地位。孟旌扬忍俊不禁。
“那你先听听看,觉得不错的话,我们再和小寒还有阿姨谈。”
-
这是段岁寒回家后过的第二个年。
不同于去年的局促,今年段岁寒彻底成为了家庭的一员。
段均写春联,他给爸爸研磨;詹琳插花,他把花茎修剪得干净整齐递给他;段知远对家务事一窍不通,坐在壁炉前面打游戏,任何关卡,死五次以上就大喊:“小寒,小寒,救——”
段岁寒咚咚咚跳过来,接过手柄,熟悉一会操作,十分钟内就能过。
一开始段知远以为他玩过,但段岁寒说没有。
“难道我弟弟真是天才?”
他卡了半个小时的关,段岁寒切瓜切菜一样地过去。
段知远目光火热地盯着他,第无数次暗叹弟弟的游戏天赋。
他趁势问:“之前孟旌扬给你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好了吗?”
段岁寒垂下眼睫:“我打算过完年再考虑这些。”
“OK.”
段知远拿回手柄,一蹦一跳地去领自己不劳而获得来的奖励,假装没有看到地毯上,段岁寒撂在一边的手机画面里,视频标题赫然是:
[回放]2020年CPL巅峰杯全球总决赛.火凤 vs XOG.
嗯,弟弟说没考虑,他就当还没考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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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家的春节,和乐融融只到初二为止。
初三当天是盛大的家宴,所有旁支亲戚都会到本家来拜年。
院子里在烧烤,游戏房塞满小孩,大人们围着茶几或餐桌喝茶聊天,整个家里闹哄哄的全是人。
段岁寒去年被当成猴子观赏过一次,因此对这一天相当有阴影,从早到晚呆在房间里几乎没出去过。
初五,段家人集体到孟家拜年,这是段岁寒到别人家最自在的一次。孟父孟母贴心,看出他的拘谨后便极少搭话。孟旌扬对着长辈长袖善舞,和他说话仍是平时的态度。拜年平淡到仿佛只是吃了一顿平常的家宴。
他一直紧张着,想着要是被问及未来如何抉择该怎么回应。可直到告别,孟旌扬都没有提及。
当时孟旌扬反复对他强调“球权在你,遵从本心,不必着急”,如今看来,的确是说到做到。
初七以后,是返工的日子。
当年段氏危机,与詹家联姻后合并,更名腾越。段均担任董事长,负责公司日常事务,若真遇上要事,詹琳的话语权会更大些。
段岁寒找回来后,詹琳便放了些权力,去公司也不像以前勤快。段均则维持着勤恳亲民的企业家形象,坚持按照公司的规章制度上班。
元宵节当天不巧,没赶上周末。为了早点下班回家吃汤圆,段均早上特地把段知远提溜出被窝,打包去公司帮忙。
即使如此,下班还是晚了。
八点多,一家人吃上热腾腾的汤圆。
詹琳口味传统,只吃芝麻的;段均要控制血糖,尝过两个便停嘴;段知远将汤圆作为一种猎奇食品,每年都要买一些稀奇古怪的味道回来尝尝,没人知道他从哪儿买来这些异类。
今年他的选择是酒心巧克力汤圆。
在段知远的极力推荐下,段岁寒尝了一个。酒心喷出来的瞬间他整张脸皱到一起,秉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念头咽下去,坚决拒绝再吃第二口。
段岁寒的汤圆是青菜笋干馅的。
小时候家里穷,超市卖的速冻汤圆都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又贵又填不饱肚子。
他的瘸子养父会买来糯米粉,用家里剩下的蔬菜包菜汤圆吃。养母一般会在这天给他两块钱,让他去买零食吃。
所以他至今觉得汤圆应该是咸的,蔬菜馅,汤底是清透的面汤,加点盐、酱油和一小勺猪油。
所幸不论味道如何,团圆的意义不会变。
吃完汤圆,一家人在客厅看元宵晚会。节目实在没有新意,看得人昏昏欲睡。
电视里的小鲜肉笑容喜庆,可惜不太会对嘴。当他第三次张嘴进错拍时,段岁寒平静又突然地宣布:“爸、妈、哥,我想好了,我要去火凤青训。”
“我想打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