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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绕床弄青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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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月生,脉弱气虚。”胡子花白的大夫掀开眼皮,似有深意地瞟了白雪亭一眼,“又有旧伤,寒气侵体。才几岁?身体就跟间破屋子似的,四面漏风。你不生病谁生病?”

听见“旧伤”,白雪亭心里一跳,心想就搭了个脉而已,大夫难道这么神?

杨谈不明所以:“什么旧伤?”

大夫和白雪亭碰了下眼神,她动作极其细微,摇了摇头。

“哦……”大夫摸摸胡子清清嗓子,“女孩家脉虚也是正常,她天生体寒。疼痛反应也会比寻常女郎更剧烈一些,生冷之物少碰,旁的倒也还好。开几副药温养着,不算什么大问题。”

白雪亭舒了口气,回头看杨谈,十分理直气壮地支使他:“去,抓药去!”

杨谈很好骗,乖乖点了头。

等他走了,大夫又意味深长看着她,盘起腿以一副“唠嗑”的姿态:“我还真是好奇,你一个小姑娘,上哪儿落下那么重的病根?”

白雪亭摸摸眉毛:“这您就别问啦,各人有各人的私隐嘛!”

章和十一年,白适安护送舒王行至金陵以北,在淮水遭遇伏击。他命所有人全力保护舒王离开,一人留下断后。

后来他的死讯传到金陵行宫,万人悲恸,帝后前后派出几十人寻找白适安遗体,都是无功而返。

因为身在淮阴的白雪亭,在听到死讯的那一刻,还来不及悲痛欲绝,人就已经赶到淮水畔,在深山老林里找到阿爹被冻青的遗骨,默默将他拖了出来。

那年淮水畔难得下了场大雪,她捡一根树枝当拐杖,腰上缠着布条,布条系着白适安的尸体。

白雪亭和如意娘一起,将阿爹葬在故乡山阳县。

原来那年她在雪地里徒步的十五个日夜,给她留下了那么严重的旧伤。

过去太久,她已记不清楚。

仿佛她是病了一场,因为她记得,她好像是在半梦半醒间,得知了江露华的死讯。

那时她已没有力气为江露华收敛尸骨了。

半个时辰后,白雪亭和杨谈鬼鬼祟祟回到蓬庐,魏渺正在中庭候着他俩,石桌上两碗凉透的虾仁粥。

“大早上的,也不说一声,去哪儿了?”魏渺瞟了杨谈一眼。

杨谈立马站直了,半真半假道:“雪亭受风着凉,我陪她去医馆抓药。”

白雪亭在旁边忙不迭点头。

“着凉了?”魏渺微蹙眉头,“可有哪儿不舒服?”

“没有没有!”白雪亭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要先回去躺着了!”

魏渺还没来得及拦住她,白雪亭已经一溜烟儿跑进屋里。

没过多久,杨谈在门外探头探脑,白雪亭忙招手让他进来。

她把染血的被单卷成一团丢进水盆里,肚子还是酸痛,她掌心贴上去按了按——但掌心也是凉的,完全缓解不了。

杨谈搬了张矮凳坐在水盆前,面上浮红,轻咳一声问她:“你现在是不是躺着最好?”

白雪亭疼得缩成一团,弯下腰整个人折叠起来,十指泡进凉水里:“我洗完就去躺着。”

杨谈吓一跳,隔着衣服把她手腕提溜上来,“水这么凉,你别碰了!”

白雪亭满脸疑惑:“那怎么洗?”

杨谈用袖子擦干她手上的水。

然后十分自然地揉了两下浸湿的被单,找到染血的那一块搓了起来,动作干净利落,好像给白雪亭洗了十年衣服。

白雪亭一边想这不对吧?这不好吧?

一边又疼又想睡觉,被杨谈半哄半劝回床榻上,不久就呼呼大睡。

等她醒来,被单已经晾好了。

杨谈在院子里那株桂树下,魏渺往他额头上敲了一记,正在指指点点中。

白雪亭侧耳去听。

“女孩家来癸水不是小事,雪亭又是容易疼的体质,万一留下什么病根呢?怎么能瞒着我?”

杨谈低头听训,不反驳。

白雪亭溢血比常人更多,也疼得厉害,下榻还有些困难,于是隔着窗对魏渺道:“老师……”

魏渺匆忙走进来,一脸的操心,眼角细纹仿佛又多了几条,低声问她:“还疼吗?药一日吃几次?大夫可交代过了?”

“一日两次,早晨在医馆里吃过一次,晚上用过饭再吃就好了。”杨谈抢先答道。

剩下一个问题,白雪亭不愿瞒魏渺,她现在死白的脸色也瞒不过去。

于是她点点头,轻声道:“还有点疼。”

魏渺蹙眉,有点无措:“你怎会疼得这么厉害?”

问到这儿白雪亭难免心虚,她撇开眼道:“大夫说是天生体寒……”

幸好老师不是爱追问的人,只给白雪亭掖掖被角:“先歇着吧,往后每月许你两日癸水假。”

杨谈好奇问:“两日够吗?”

魏渺正色:“一般来说差不多了。再多容易耽误治学。”

白雪亭:“……”

她癸水一来,魏渺便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便养养。白雪亭又是个玻璃人,第一回月事足足淋漓十日还多,疼得四五日没下来床,吓得杨谈连请三个大夫,药一副又一副煎下去,她惨白的小脸儿才总算多了点血色。

这日上课前,魏渺先领了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到白雪亭面前。

两人都生得秀丽高挑,一个圆眼睛尖下巴,一个狭长眼儿鹅蛋脸。

魏渺道:“这是我向郡守府千金房里借的两名侍女,你身体不好,我和行嘉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麻烦麻烦她们二人就是。”

白雪亭只在中州江府时被人服侍过,冬梨替死后江夫人悲伤不已,看不惯她,把侍候她的人都拨走,她也习惯了一个人。

忽然要过上千金小姐的生活,白雪亭还有些拘束,她轻声问那两位女郎:“二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圆眼睛女郎福身道:“我二人是新去郡守府中的,主家还未赐名。”

白雪亭又问:“那原本的名字呢?”

二位女郎皆缄口不言。

白雪亭一怔。

魏渺温声解释道:“民间给孩子取名向来比较随意,不大好听的多了去了,你为她二人取一个,且当作她二人新生活的开端吧。”

鹅蛋脸女郎笑了笑,“劳烦小娘子。”

白雪亭低眉,瞥见她满是厚茧和冻疮的双手。

她尚未到体会民生多艰的年纪,只是侧头望向窗外,昨夜云销雨霁,今日出了太阳,晒过泥土与青草,空气里弥漫淡淡潮湿清香。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

于是圆眼睛女郎叫“璧月”,鹅蛋脸女郎叫“黛云”。

魏渺听罢,却是低下头。待璧月与黛云离开书房,才徐徐念道:“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江南无处可走,四散漂泊无定。思念亲人的苦心,当下又谁能知?

他声音稳而沧桑,白雪亭被看穿心事,垂下眼帘,忍不住眨眨眼睛,把那点湿意硬生生憋回去。

杨谈练完剑走进来,对沉默的白雪亭道:“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理理我啊。”

白雪亭一把拍开他的手,横来一眼:“你烦不烦?”

魏渺马上打圆场:“哎,不准吵架。都坐下来,昨日让你们背的书背完了吗?”

璧月和黛云来了之后,白雪亭的生活质量明显提高。璧月姐姐是厨灶好手,她出身东都洛阳,做得一手好豫菜,比起魏渺那勉强能把菜煮熟的厨艺,实在是不知道高到哪儿去了。

黛云的母亲从前是药婆,她不仅读过些医书古籍,还颇通民间治女子经痛的土方子。

尽管白雪亭的疼痛与淋漓之症是顽疾,几位名医都只能治标不治本,但黛云几碗药喂下来,好歹她下不来床的时间从四五日缩短到了两三日,实在是一大进步。

转眼快要腊月,杨谈带白雪亭出门,给蓬庐的三个女孩儿各购置了两身新衣。白雪亭的那身是荔枝红织金,缠枝海棠纹样。她肤色冷白,天生气质冷硬,很压得住这样娇艳的颜色。

这么些日子,她的性子也算被杨谈摸了个清楚。刚从成衣铺子里出来,杨谈就拉她去绣金阁看珠宝。

白雪亭:“……其实我不缺。”

杨谈认真看着她:“但是你喜欢。”

喜欢的东西又不嫌多。他如是说。

白雪亭沉默了一刹,拍拍他肩膀:“知音啊。”

杨大少爷作为白小娘子的知音,这夜说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买”。

白雪亭指着一颗绿莹莹的珠子问他:“这也太透了吧?”

杨谈立马翻钱袋。

白雪亭当即止住他动作:“停,但我不喜欢绿宝石。”

杨谈狐疑看着她,头上是鸽血红宝石长簪,颈间挂了一只白玉坠金锁项圈,手腕是冰白色的镯子。

白雪亭严肃地点点头:“绿色一点都不适合我!”

杨谈收回钱袋子:“好吧……”

他二人提着大包小包,漫步在西京宽阔的街道上。

摊贩高声吆喝,家家挂上暖黄灯笼,整座城市笼在温软的黄橙色调里,脚下仿佛踩在一条金灿灿的河流上。

“杨行嘉……”白雪亭低声嘟囔。

他应声:“怎么了?”

“你以后别花钱不眨眼了。”她轻声道。

杨谈不在乎,笑笑道:“杨家送来不少银子,我自己花又花不完,不如花在你身上。”

白雪亭觉得有点奇怪。白适安也爱花钱,但那是花在江露华和她身上,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女儿,理所当然。

杨谈天天挥金如土,但她和他的关系本没有那么紧密,她是受之有愧的。

听完她这番理论,杨谈思索了一刹,然后道:“我小时候把你阿爹编纂的书都看了一遍,很多道理是他的字句教给我的。如果没有他,也许我未必有勇气跟着老师离开长安。所以梁国公也算我的开蒙老师,花在你身上的钱,你就当是替你阿爹收的束脩。”

白雪亭懵了。

好厉害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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