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将尽,雨后微晴。
三署联查正式启动。
朝廷下旨,由户部为首,兵部、内库配合,查清“银策三十二”所涉旧案。
谢宛枝坐镇中枢,统筹各署调度,首批清查名册由户部呈送。
内库一役,由秘书监丞颜琮督理。
她素来以谨慎著称,接手任务后不动声色地调阅旧账三日,终于在第五卷文书中发现一处异动——一页帐面银数被人调换,而调换之纸来自“乙库”废册。
“乙库早年已封,内库司吏不得私入。”
她看着那纸,眉眼微蹙,唤道:“召内库左司丞梁中仪。”
梁中仪到时,神色如常,却在她摊出那页纸后神情微变:“这、这只是抄录错误。”
颜琮淡淡道:“那便烦请梁司再抄一遍,原样复呈。”
梁中仪一噎,冷汗渐浮。
她起身,收好文书,低声道:“此事将暂呈丞相,是否‘抄错’,届时自有定论。”
与此同时,兵部之内。
姜徽察觉“姜子意”行踪异常,近日又屡借口辞职务,遂安排亲信侧查。
“她若再动,先将她调出三署之外。”姜徽冷声道。
“可属下听闻……她近日似与宋承之有接触。”
姜徽神情顿冷:“那贱人还敢掺手?”
她眸色阴沉,手中一封折子“啪”地落桌,“查清楚,再敢留她一日,我姜徽便不是兵部尚书。”
西岭山寺。
陆如归端坐旧殿,桌案上铺着银策回文。
宋承之立于窗下,遥望山林:“你倒安稳。”
陆如归眼未离纸:“若不沉下心,怎走得到底。”
宋承之轻笑:“你再不动,那边谢大人可就真要成亲了。”
陆如归指间微顿。
她悠悠补刀:“贺云荀可勤快得很,昨日才借查内库之机递了亲书,今早听说礼部老友已替他放了风。”
陆如归语气低沉:“谢大人,不是会被胁迫之人。”
“她不受逼,可局势推人。”宋承之抬眸看他,“你若想在她身边留一席之地,不如给她点风。”
陆如归未答,起身拱手:“今日便派人送卷宗回京。”
宋承之眉挑:“你要动手了?”
“若查不尽,我不归。”他顿了顿,“若归不得,也望她心安。”
当夜,山寺火光未熄。
陆如归一夜未眠,亲笔誊写聚春银庄全账,将之封于三层布囊,藏入僧袍袍缝,由信使连夜带下山。
京中,谢府内堂。
谢宛枝正展阅颜琮所呈内库文书。
芷宁低声禀道:“颜大人传言,左司丞梁中仪作伪之事已有端倪。”
她点头:“叫颜琮稳住,不可轻动,待我明日朝堂再揭。”
“贺大人也派人送来三份东郊银调副录。”
“又是他。”谢宛枝眉色未动,“叫他留在户外,不必觐见。”
“他说愿亲查内库,替谢府分忧。”
谢宛枝沉吟,忽笑一声:“他当真不肯放手。”
门外忽传一声通禀:“礼部侍郎傅大人求见。”
她一顿:“请。”
傅文芝入堂,寒暄片刻,低声道:“贺家今日有人去太常礼局,言为备婚之事。”
谢宛枝眉眼一沉。
傅文芝瞥她一眼,轻声道:“若不愿,应早封口。否则风声起,难收。”
她抬眸,淡淡开口:“我会处理。”
傅文芝起身告辞,临走前笑道:“你若真要娶,可要写信告诉我,我礼部还没给你挑良辰吉日呢。”
夜深,谢宛枝立于窗前。
她手中银策账目未翻,却忽想起陆如归在她手中递交的第一页卷宗,那一笔一划,竟比所有官印还清楚。
“若你在身侧,我便不用日日去堵这些流言。”
她轻声一语,却无人听见。
天将明,山寺回信入京。
信使手中——正是“聚春”银庄全部账录,与“银策三十二”之全录。
谢府书房内夜色沉沉。
贺云荀立于灯影之中,身着墨衣,衣摆尚带雨气,眼神却极静。
谢宛枝未着朝服,只着一身素白中衣,立于案前,眉眼平静如水,手中却捏着他方才递上的银调副录。两人之间隔着案几,沉默片刻。
“这便是你要送来的东西?”她声音不疾不徐。
“是。”贺云荀点头,“调令未署,却已银出人动,且东郊一带近日兵器采购异动,怕是与姜徽那边也有牵连。”
谢宛枝将密录放下,轻叩两指:“你真查得仔细。”
“替你分忧罢了。”贺云荀抬眸望她,“你不是最怕旁人插手么?我便自己来,不碍你人手,不坏你布局。”
谢宛枝垂眸,似笑非笑:“你倒会挑时候。”
“我挑的,不只是时机。”他眼神深了几分,语气缓缓低下,“宛枝,我若不趁着这一局尚未收尾、你尚未推远我——便再无机会。”
谢宛枝指间一顿。
贺云荀走近一步,语声缓而不迫:“我贺云荀,愿为你弃名弃位,赘入谢府,只求你应我一次。”
谢宛枝未语,眼中却掠过一点动摇。
他看见了,语气更轻:“你我相识多年,你心中如何,我怎会不知?”
谢宛枝闭了闭眼,指节紧攥。
“你不是不动心。”他低声,“宛枝,你看我时的眼神,从来都不似旁人。”
这句话落下,室内静了几息。
谢宛枝缓缓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只是自语:“我不否认。”
贺云荀一怔。
她抬眼,目光沉静中带着一丝克制的疲惫:“阿荀……我心中不是没有你。”
“可我不能答应你。”
“为何?”他声音轻,却几乎咬着每一个字。
“因为你是贺氏的人。”谢宛枝直视他,眼中无一丝躲闪,“我今日尚能与你在此言话,是因你未明表立场。可你若赘入谢府,便是与贺氏彻底决裂。”
她语气淡然,却每一句都如刀割在彼此的心上。
“阿荀,我能负自己,不能负你。”
贺云荀不语,指间捻着那串檀珠,沉默良久,忽然轻笑一声:“可你也明知,我若退一步,便再无立锥之地。”
谢宛枝凝望着他,语气近乎温柔:“你不该为我做到这一步。”
贺云荀目光低垂,许久才道:“可惜,已经做了。”
他后退一步,拱手低头,语气克制至极:“谢大人,我贺云荀,今夜不提旧情、不求私愿——只愿你一事明白。”
“我不后悔动心,也不怕被你拒绝。”
“我只怕你将那份心意,一并埋入这朝局风雪,再也不肯提了。”
说完,他缓缓转身而出,步履如常,却背影沉重。
谢宛枝站在原地,片刻后才抬手按住桌案边缘,指节用力,仿佛才稳住心神。
门外风雨将歇,傅文芝恰好自庭外折回,见贺云荀袖中檀珠半露,轻声道:“你倒真敢赌。”
贺云荀未看他,只淡淡一笑:“输赢不在一时。”
“我自知她心中有我。”
傅文芝轻叹,似是对两人都怜惜:“可惜你来得太迟。”
贺云荀淡淡道:“她若入局,我亦是局中人。”
“她若不肯允我,那我便替她斩局。”
他目光落在夜色尽头,神情清冷:“总有一日,她会知我可共天下。”
庭中静风微动,檐水滴落。
而谢府灯火未灭,谢宛枝仍独立于灯下,一动不动,眼中情绪翻涌,终归收敛于一纸奏疏之下。
暮色将合,谢府书阁内灯火通明。
颜琮踏入时,见谢宛枝仍坐在长案前,银策账目与密录堆叠成册。
她只披一袭墨青外袍,侧影宁静,眼神却沉如夜色。
“宛枝。”
谢宛枝闻声抬眸,见是颜琮,眉心稍展,示意她入座。
“内库那边,我已遣人稳住梁中仪,卷宗我会亲送政事堂。”颜琮语气平静。
谢宛枝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
颜琮沉吟片刻,低声问:“你心神不宁,不只是因为银策之案吧?”
谢宛枝望向灯火下的银页,指节微紧,终是低声道:“……今日,贺云荀来过。”
“嗯,我知道。”颜琮平静地回应。
“他想赘入谢府。”
谢宛枝轻声说,像是说出这句话已费了极大力气,“他愿割席弃族,只求我应他。”
颜琮静静听着,眼中泛起一丝怜惜。
“你想应他,却不能。”她替她说出真相。
谢宛枝垂眸不语,半晌才道:“我以为我可以将情感收起来,专心破局。可他那般决然,我竟一时不忍。”
“你心中有他。”颜琮语气不重,却极为笃定。
谢宛枝像是被击中心事,轻轻点头:“……有。”
“那你为何不能娶?”
“我若娶了他,他便与贺氏彻底断了,便无退路。若将来局败,谢府尚可退于南地,而他……”她声音微叹,“我不能让他为我落至如此地步。”
颜琮静了许久,方道:“可他甘愿。”
谢宛枝望向她:“你也觉得,我该答应?”
颜琮摇了摇头:“我不是劝你只凭感情做决断,但宛枝——”
“你是丞相,你看得通局势。可你也是一个人,若你心中藏着真意,却永不应许,只会令你心中那道弦,越绷越紧,终有一日会断。”
谢宛枝轻声:“他值得更好的。”
“可也许,他认为你就是最好的。”
颜琮语声沉稳,字字斟酌:“谢府要走的路,注定不易。若有一人愿随你风雨同行,哪怕你心中万重顾虑,也不该把他拒于门外。你不是为了保全他,而是怕失去他。”
谢宛枝闻言,手中笔陡然停住,指尖微颤。
颜琮望着她,神色依然如常,却带一丝前所未有的柔软:“朝局可以重排,银策可以补录,可人的心……一旦错过,便难再追回。”
谢宛枝默然良久,终于轻声吐气。
“……我会再想想。”
颜琮起身,不再多言,临走前回眸一望,道:“你是我所见最清醒的人。但清醒久了,也该让自己喘口气。宛枝,你总为他人设想周全,却唯独不肯承认自己也值得有人为你去赌。”
书阁门扉轻掩,室内只余灯火闪动,与她眉心微蹙的剪影。
她望向案上的银册,却不再翻页,只低声自语:“若我真娶他……是为他好,还是为我心安?”
无人回答。
外头风起,似在推动命运的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