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钟鸣三响,内侍高声唱名:“女帝驾临——”
殿门开启,群臣肃然跪迎。今日之朝,并非寻常之议。
女帝步入金阶,紫衣曳地,神色宁静而威严,未语先肃。
众臣山呼万岁,声声不敢高扬。
谢宛枝立于班首,一身朝服,仪容端肃。
“谢卿。”女帝声音不高,却带着冷峻之意,“你所言‘兵部银策’之事,确系属实?”
“回陛下。”
谢宛枝不避不退,语声清亮,“西南盐仓旧案牵连甚广,其后银流断续不明。微臣查得三年前漕银一批未归帐,兵部未曾入录,内库亦无印存,此银踪迹成谜,恐有他用。”
此言一出,朝堂微震。
李瑾清上前一步,语气凌厉:“谢大人,此言关乎兵部调银重策,岂可凭几纸旧账,便妄言疑议?”
“若非有凭,谢某不敢立于朝堂之上。”
谢宛枝微抬手,芷宁从侧案呈上一卷密册,恭谨递于女帝。
“此乃户部所存三署合查初稿,银策、仓账、兵拨三方数据错落,唯独三年前之银不入流,此银或为密用,或为私转。”
女帝低头翻阅,神色未动,却缓缓道:“此事,确有可疑。”
李瑾清尚欲再言,忽闻右列之中,一道声音轻轻开口:“陛下。”
出列之人,是礼部侍郎傅文芝。
她朝女帝躬身一礼,道:“微臣以为,谢丞相所提查调三署之议,合乎礼制,也合乎当今清正之望。”
李瑾清转眸望他:“傅侍郎之言,莫非已有私议?”
傅文芝不紧不慢:“若所谓‘私议’,是指查清国帑之用,正兵部之失,那微臣确有私心。”
朝堂一阵哗然。
傅文芝望向女帝,言语温和却坚定:“民不知帑藏,而知徭苦;兵不明银发,而知粮紧。此非谢大人之责,实为朝局未明。若今日仍置此于不问,岂非天下笑柄?”
话音刚落,秘书监丞颜琮也缓步出列。
她身着素青官袍,眉目温和,语气却分外冷静:“臣亦赞同。西南之乱未平,银脉若未尽查,日后或将为患。”
她顿了顿,眼神掠过李瑾清所在方位,拱手一礼:“谢丞相虽出言锋锐,然其意为国,愿陛下明察。”
女帝合上册子,沉默片刻。
“谢卿。”她缓缓道,“依你之意,是设局一月,三署共查?”
“是。”谢宛枝拱手,“户部为首,辅以兵部与内库,设明录暗察之制,查明银策流转。谢某愿以官位担此责。”
李瑾清冷声道:“若有失误,谢阁老是否愿领罪?”
“若有虚言,谢某愿罢官归籍。”
女帝凝视谢宛枝良久,终是点头: “准奏。”
一语落定,朝堂之势风向顿转。
李瑾清眉眼微动,却未再言。
贺云荀立于左列,静观其变,目中波澜不动,唇角却似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傅文芝退至班中,目光与谢宛枝交汇,一点头,无声支援。
而在偏后之位,宋承之手持折扇,目光微敛,似乎在记下这场朝堂棋局中,又一处局眼。
谢宛枝拢袖立于殿中,身形如松,一语未多。
这一刻,所有人都知道,盐仓旧案之后,那根牵动朝局的银线,终于被拉紧。
春深雨止,朝局初定。
三署查账议案既出,户部、兵部、内库三方依令交册。
朝堂风向虽有动摇,谢宛枝却不缓不躁,稳步推进。
政事堂之外,京中流言未止。
“陆主事原是罪臣宋衡之子?”
“谢丞相护得紧呐……这旧人血脉,终归不是寻常。”
“她把人保护得这么紧,怕不是两个人早已暗通款曲……”
这些话不言明,却在暗处流转。
贺云荀静听诸方动静,未置一辞。
夜落谢府。
他一袭月白长衣立于庭外,望着府中灯火未灭,袖中转着那串檀珠,思绪沉沉。
阿喻悄声上前:“公子,户部那边有新动静。”
“说。”
“兵部账目被调阅后,谢府已接手第一批密案册,查出三年前有两批银策未见调令,但实则私入边军。”
贺云荀唇角一扬: “她果然不是只为护着陆如归。”
他缓缓转身,望向夜色下的谢府后阁。
“越是她这样的人,越不会被谁束缚住。”
阿喻低声道:“可是……若公子不出手,陆如归一线,谢大人未必容得下旁人入局。”
贺云荀静了良久,方道:“那便让她不得不’容’。”
他语声极轻:“你去传信,调咱们的人去查兵部那两道未署调令,看有没有李瑾清一派的指使痕迹。”
阿喻惊疑:“那是……主动配合谢府?”
“不是配合。”贺云荀摇头,眸色一沉,“是借李瑾清的势,入她谢大人的局。”
“我要她知道,她办这案,离不开我。”
“若她想查清案子,就不能不让我在她身侧。”
与此同时,谢宛枝在后堂翻阅新一轮银账。她眉头紧锁,指尖在一页空白调令前停住。
芷宁低声道:“这是今日从兵部送来的册子,似有删改之迹。”
“删得太拙劣。”谢宛枝冷声道,“不像是李瑾清的手笔。”
她手指敲了敲案边,“这像是——”
门外传来敲门声。
芷宁前去启门,回转时神色微异。
“大人,是贺大人。”
谢宛枝一顿:“他做什么来?”
“说是查账途中有所得,亲自来呈。”
谢宛枝沉吟片刻,道:“请他入内。”
不多时,贺云荀步入内阁,衣上带着未干的山雨痕迹,眼底微红,看不出情绪。
他上前几步,双手递上一卷密册,道:“这是今日从西郊转来的调银副录,其中有两笔银策未署批名,已调往边防。”
谢宛枝翻阅片刻,眉心微蹙。
“这批银——竟绕过户部直入兵部。”
“正是。”贺云荀低声道,“依这流向,至少得有两个衙门私通。”
谢宛枝拢袖,道:“你如何得来?”
贺云荀不答,只缓缓开口:“谢大人既破此局,不若破得更彻底些。”
“你要我动内库?”
“你动,他们才真敢动。”
他语气平稳,却字字扣心,“我这一份,是与你共破此案;你若念旧情,便留我一席。”
谢宛枝望向他:“什么?”
贺云荀微一拱手,眸中带着七分真诚,三分筹谋:“谢大人在朝为官作宰,便不可终身无夫侍。云荀既为旧知,又愿弃宗而赘,护谢府左右——谢大人……我这般条件,可否一议?”
谢宛枝未答。
烛火映她眉眼,神情不悲不喜。
良久,她才淡声开口:“阿荀,你做得太巧。”
贺云荀拱手:“我只愿为你所用,此情可鉴。”
“但我谢宛枝,不会因旁人三言两语、或几分情义,就应下这世间最难一事。”
“我若允你,便会护你到底,不负一生。”
她缓缓将册页合上,淡声道:“你若能与我破得此案,保得朝局清明——那时,我再答你。”
贺云荀低头一礼,笑意浅淡:“宛枝之言,我记下了。”
他转身离去,身影落在雨灯之后,极静极深。
谢宛枝望着他背影,眼神未动,指尖却缓缓摩挲着那份册页,仿佛在权衡什么。
而另一边。西岭山寺,松风如涛。
密室中,陆如归端坐图案前,银账竹简散落数页。他指腹缓缓掠过一份新得账册,目光锁定其中一行回文账注:“三十二号银策,兑于东市,托庄藏银,暗文藏符。”
“确认了吗?”宋承之立于他身后,眉目沉静。
“确认了。”陆如归低声,“‘三十二号’是母亲临终前最后策署,银未归账,符未销卷,却有人在此后两年用它调兵三次。”
宋承之眉心微蹙:“若真是有人借此旧策动兵,那可非一人一系之事。”
“姜徽动过。”陆如归眼神一凝,“她那一系的银庄‘聚春’,背后牵出私账、调兵、换符三条线。”
他指节轻点:“若要从此处入手,不可直接撼动姜徽,需从其属下入手。”
宋承之沉思片刻,缓缓道:“兵部中人,姜徽旧部姜子意,近日因家宅案失势,虽仍列下属,却心有怨言。”
“我试着联络过她。”她眸色沉吟,转身从案后取出一枚封匣,“她回信很谨慎,只说愿‘一观旧策’。”
陆如归接过封匣,打开一看,内有半页调兵密令残卷,纸角已微黄。
“是当年调兵南隅所用之纸。”陆如归低声,“她在试探我。”
宋承之点头:“她也在试你是否真握有旧策全卷。”
陆如归将残卷收入怀中,目光冷峻:“那便试试。”
宋承之却忽然语调一转,似无意般道:“倒是……京中局势比这密卷还有趣。”
“嗯?”陆如归抬眼。
她轻轻一笑,语气似是调侃:“你那位谢大人,最近可热闹得很。前脚刚在朝堂护你到底,后脚贺云荀便三番两次登门——谢府东侧议厅这几日,可是天天为他点茶焚香。”
陆如归指节微顿,抿唇不语。
宋承之似觉不够,话锋一转,又添一笔:“我听人说,贺家近日密调外宅礼聘器物,暗中备礼送往谢府,不知是贺府刻意往来,还是……那位贺公子自己要送的。”
她啜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的谢大人,可真吃香。”
陆如归未语,神色却沉了几分,指尖在案角慢慢收紧。
宋承之打量他,语调终于落回正经:“你倒不吃醋?”
陆如归低声道:“谢大人自有分寸。”
宋承之轻笑一声,像是看透了他心底那层情绪,只淡淡一笑: “也对,她谢宛枝从不是泛泛之辈,你是她的人,自然也懂她的心。”
同一时刻,京中谢府。夜已深,廊下烛火微晃。
谢宛枝坐于书案前,案上摊着新进密文,其封口缠朱线,无署名,却以“三十二号”为记。
她轻轻展开,内为银策对照、庄账流转、旧符编号三条主线——纸上“聚春银庄”一栏,被反复标记,最后落一墨线:“姜徽外亲、李瑾清旧交。”
芷宁低声道:“这……是陆公子之意?”
谢宛枝轻轻一笑:“他倒是给了我一把钥匙。”
脑海中闪过那小兔子一般狡黠又纯然的少年面容,她唇角不由上扬。
她垂指在“银策三十二”上轻按,“银归账,符无销,人未问——此三者一查,姜徽便没有退路。”
“李瑾清借兵部之手压我,如今却叫她自己人倒了一步。”
她缓缓起身,披上外袍:“明日朝议——我便以此为引,开三署联审之局。”
芷宁怔住:“大人可是要……”
“彻查兵部私银。”
谢宛枝转眸,目中如炬:“她想拿陆如归之名指我徇私,那我便以此人之功,叫她看清谁才是真正心怀旧党。”
风起夜色,烛影重重。
山寺之中,陆如归立于旧殿之前,望向天边微露的晨光。
“谢大人,如归走这一趟,不为报恩。”
他喃喃低语:“……是想与你并肩走到底。”
而谢府之中,谢宛枝凝望密文良久,拢袖而立,一字未言,转身而去。
风雷未止,棋局未歇。
天光将晓,东市银庄之局、兵部私银之错、姜徽之线……已入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