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建在红纸上写完了最后一笔,满意的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后叫来小厮拿去贴在门口。
过年了。
大清早,呀呀喳喳人声吵闹不止,扰人清梦。
范闲本想睡个懒觉,被惊醒后怒火中烧,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冲到窗边,打开窗户欲骂,没想到让冷风一扑,先打了个大喷嚏。
院中的人迎来送往,抬着一口口箱子,盖着红布,年节上正是拉拢结交表忠心的好时候,想来应该是各处官员亲戚朋友走动送的节礼。
入京三年,范闲终于能在家过一次年了。
过年嘛,第一要事是吃饭,第二要事是睡觉,范闲还不饿,伸了个懒腰卷着被子去睡回笼觉。周公正要招手,被范思哲一把掀开了门。
“哥哥,别躺着了,好不容易一起过次年,这天天在家闷着多没意思,你听我说啊.......”
范思辙的碎嘴子永远没改,范闲气的冲他丢了个枕头。
可是若若后脚也进屋来央他一起出门,他总是偏疼妹妹的,收拾一番与他二人出了门。
文明的演进总是相似。
对于新年的定义与所求,所有人类都是相同的,喜庆、平安、顺遂,没有人能拒绝讨个彩头。
京都的街市上货郎商贩脸上都挂着喜笑,摊铺上花灯饰品红彤彤一片,炉灶中,热气腾腾的白烟与哈气混在一块儿冲上天际,老老少少的人群往来熙攘,官宦世家或京中富户在路边搭棚布施,以求添福添寿,给这死气沉沉的京都增添了一丝生机,仿佛今日没有尊卑,只有共庆又活一岁。
范府三人组逛不到一处各有喜好,因此走两步便散了,范闲打发了所有小厮去陪着若若,终于能静静的享受人间乐景。
热闹看久了便会生出一种疏离感,范闲不知不觉在街边发起了呆,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头,脖颈间便被塞入了一只冰凉的手。
他被激得一个冷战从头打到脚,随后便听见了一串熟悉的笑声,随即一把抓住脖子里作乱的寒冰之手,扭头看去,果然是李承泽。
许是过年图吉利,平日里喜素色的李承泽,今日穿了一身朱樱织金的衣裳,赤云妆花缎的狐裘大氅衬得脸上血气充足,阳光打在脸上,细细的绒毛泛着淡淡光晕,可爱的紧。
身后的李弘成也闪出来,同范闲打招呼。
“殿下衣衫并不单薄,手还这样凉,怎的不带个袖炉?”
“不打紧,左右入了冬手一直是凉,总揣个东西碍事不是?”李承泽挥挥手示意范闲松手。弘成在一旁耸了耸肩,冲范闲做口型,就是懒。
范闲看了一乐“殿下若是冻坏了也是下人受罚,我看不得他们倒霉,既然懒得端袖炉,我便给殿下暖暖手”说着把李承泽的手揣在怀中“小孩能敌三把火,殿下可暖和了?”
李承泽虽然作弄人时把手往范闲衣领里伸,如今光明正大的被他揣怀中,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轻轻推了推他的胸口,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哪里用的上你?我不做欺负小孩儿的恶人。”
小孩儿两个字咬的极重,弘成在一旁打趣“范公子威风的很,上房揭瓦,颐指气使的哪里像是小孩子,”
范闲白他一眼“殿下是好人,你却来欺负我”
李承泽开心,也不愿意计较过去的事,伸手拍了拍范闲的脸颊,“叫声哥哥,给你岁钱。”
范闲闻言一愣。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声哥哥中间隔着许多人、许多事、许多血海深仇命运弄人。无论哪一世,范闲都常常忘记自己与李承泽分属亲兄弟,他们之间总是先论敌友,再论亲疏,午夜梦回还会论上一论爱恨。
若有一天,你真的知道我们是兄弟,还愿意听这一声哥哥吗?
范闲神游天外,若若和思辙却找了过来,听到了他们的话尾。
李承泽在这些官宦子弟中素有温和仁善的好名声,因此若若和思辙也敢大胆与他亲近一番,一口一个哥哥叫的亲切,伸手讨岁钱。
范闲见被人钻了空子,心中不忿。
“乱叫什么乱叫什么?人家殿下分明是让我叫哥哥才有岁钱,你们叫这算是作弊”他说着挥着手赶走若若和思辙,两个小孩得着钱,吐着舌头跑远了。
“明明是你不叫,却也不让人家叫,这是什么道理?”李承泽伸手戳了戳他的额头,“你瞧,拉不下面子,到手的东西便也飞了。”
弘成闻言终于得意一回,从袖子底下掏出一个红包,“我这儿也得了一份,如今看来只有你得不到了。”
弘成这红包也是骗来的,李承泽想起,他这蔫坏的弟弟明明从父亲母亲处得了岁钱,却还装可怜来他这里骗双份,实在是可恶。
“算了,不叫便不叫,心里有哥哥便行,哥哥疼你。”说着,伸手把弘成手里的红包抽走递在了范闲手中。
弘成瞬间不得意了,笑容转移到范闲身上。
这太犯规了,范闲想,怎么能把两个弟弟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殿下,这话以后不许对旁人说。”他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又补到“弘成也不行。”
李承泽闻言,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嘴唇微张半天才从胸腔里呛出一阵笑,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头“你是谁,还管着我说什么?”
范闲摸了摸鼻子,嘟囔道,反正就是不许说。
一旁的弘成赔了钱又折了哥哥,到底谁和谁是亲兄弟来着?这好像是我哥哥吧?
三人结了伴,在集市上走着。
靖王府也做了布施,只不过与旁家的都不一样。不是实用的器具,也不是寻常的吃食,而是一车一车的水果。
没错,就是水果。
范闲咋舌,在这天寒地冻,四处飘雪的季节里,能见到这些水果着实是顶配的奢侈了,天寒地冻,万籁俱寂,这些水果着实让冬日里添了一分生机。
封建统治者特有的奢靡,范闲想着,有些东西没有变,就算李承泽是个好人,依然可以让他不舒服,不过能把这些东西拿来与民同乐也是好的,独乐乐总比不过众乐乐嘛。
“殿下真是好巧思”范闲上下打量着“这贵价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这些都是夏季郊外庄子中收上来的,一直藏在冰窖里”弘成答道,“原先从苏杭订了一批过来,不巧今年河道不通,许多货船都过不来,只能从府库里出了。”
“漕运不利,怕是来年开春后,陛下便要着手整治了”李承泽说着看向范闲,“此事鉴查院首当其冲,不知你会不会被调去任职。”
布施的靖王府的仆从见到他们前来,纷纷行礼,李承泽伸手挡在嘴边,悄悄问道,可还运了什么东西过来让我看看?那仆从含笑道,世子随我来。
来到了一处车马旁,掀开布帘,里面是一筐一筐品相完整、饱满剔透的水果。色泽莹润看得范闲咽了一口口水,他早晨起来被范思辙拉过来,没有吃早饭,眼下肚子竟然咕噜了一声。这一声十分明显,李承泽和李弘成都看向他,看得范闲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孩子还在长身体呢,饿了就吃一口,算我监守自盗。”李承泽说着向范闲招了招手。
李弘成十分熟练的到处翻腾。
范闲看出来了,这哥俩肯定经常干这种事。
“范闲你别不好意思”李弘成挑到满意的掂在手里“你这时候跑出来,肯定跟我们一样是逃府上鬼热闹的,大家同病相怜,你得趁现在玩够,等过两年就没这机会了”
得,古今一样,社恐的小孩都会找地方躲上门亲戚。李承泽似乎也很有兴致,倒也不饿,纯粹是喜欢长的好看的东西,俯身在那里挑挑拣拣,仿佛进了米缸的仓鼠。
范闲看着这情状,着实觉得有些好笑,过去蹲在李承泽身边。
“过年嘛,就图些喜气”李承泽捡到好看的也懒得拿着,一个个放在范闲手中“说两句吉利话来听听。”
范闲忽的回到了许久之前,那时他还是范慎,妈妈将他抱在怀里,长辈递来一块糖逗他,说句好听的就给你。
他说了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霸道的抢糖,整个人从妈妈膝上跌下去,摔疼了也不忘将糖塞在嘴里,逗的长辈们哈哈大笑。他被笑羞了,把自己藏在沙发缝里。
那短暂的,身心都自由的时光。
他忽然很想把这些都讲给别人听,再不讲,他自己都快忘了。
“不会说?哥哥教你”李承泽见他不答,伸手一样样点过水果“大吉大利、富贵圆满、心想事成.......”
余光中,李承泽的手点在他的手中,范闲低头看去,手中是苹果与柿子。
“一世平安”
李承泽说完,捏了捏他的脸,起身离开。
范闲盯着手里的东西,他感觉自己的脊背在颤,好一会儿他才发现自己在笑,可他笑得一点都不开心,仿佛肺里有一个破败的风箱,急促的喘息声从笑的间隙里挤出,他抬起头,模糊的目光中是李承泽步步远去的鲜红色背影。
李承泽忽然被人向后拉去,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趔趄,栽倒在身后人怀中。
范闲从背后环着他,将柿子和苹果胡乱塞到他手中,然后死死勒住他的腰。
“殿下,你也要一世平安”范闲的脸深深埋在他的背上,额发擦过的他脖颈有些痒。
他对这莫名其妙的情绪表达无所适从,伸手拍了拍范闲的胳膊“好,好,平安。”
范闲并不满意他的敷衍,没有动,察觉到李承泽开始轻轻撬他的胳膊,他又加了两分力道,惹得李承泽嘶了一声打他的手。
“我学的这么快,殿下就当奖励我了。”
李承泽环视四周,四处喜气洋洋,大家都忙着过年,没有人注意到这边。
既然没有人注意,那他想抱便多抱一会儿吧。
“下不为例。”
岁岁长大岁岁烦忧,以后有数不尽的烦心事,李承泽要给自己留点美好回忆。
想着,他摸了摸范闲的卷毛,手感不错,像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