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诀化开她脖子以上的冰层,也没了方才那股子锋利,只作劝诫:“你若是从实招来,我也不会为难你。该归落的去处,是如何,便如何。”
青鬼面上还是冻着,嘴里牙齿打颤。缓了缓,见李临书确实没有要故意折磨她,这才扭了扭脖子,作思索状。
青鬼定定地看向李临书,对她道:“我不认为我有错。”李临书看她眼底清明,虽人面上只是个小姑娘模样,意外地却带着一股纯质的诚恳。
李临书皱眉,看了一眼天,又看了一眼青鬼。“对错并非是由你来定的。”
“那由什么来定?由天吗?可是天从来不言。由人来定吗?那定的人又是谁?是你,是他,还是普天众民?”
李临书被她这一连串的话给问住,垂眸不欲。
青鬼见她无话,忽地又笑了。再说话时,人也意外地变了模样,虽仍是被冰封住,但人不再稚嫩,而是二八少女之状。她道:“我原本……是叫做子满。”
两人一愣,不由得想起先前妇人的话语。
见两人神色变换,子满忍不住冷嗤,心中大抵有了几分料想。她说出两人的心想:子满……那个被负心男子所抛弃的女子,终究是心死于哀痛,再无求生之志,遂自请献祭于河神——
“然后被烈火活活烧死于清江河水边……”
两人被这话一惊,皆不由盯住子满,此时的子满已双眼湿润,尽管脸上仍是嘲弄。
“世人只会讲述他们想要的故事,无论真相与那口中之言是如何偏离。”子满哀戚道,此时的她甚至没有一丝对人的愤怒,仿佛真是看淡了,看惯了。
李临书默了默,收回那阵法之中的剑。水剑回到左手,周遭的寒气开始逐渐消散,原本的道火仿佛有了意志一般,也怕极了李临书,一点点地往方才那破碎的瓷罐中窜集,最后全部化成一点末子,只余一丝黑烟缓缓往空中走。
至于那打铁人,没了子满的操纵,全都软摊昏在地上。
子满身上的冰封也尽退去,只是被这寒冰一逼,她如今法力也大受折损,身子没了力气,慢慢跪坐在地。她眼神扫了扫周遭,随后去捡拾地上的白骨,两人见她颓靡模样,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
子满捡了捡,随后停住动作,拿着一段骨节,指了指远处瘫倒在地上的汉子们。她看向李临书,脸上不知是哭是笑:
“他们都是爱剑之人。”
“我也是。”
“可是没有人信的,”子满哀垂了头,话语里带着疑惑,“为什么他们不信,我只是因为爱那男子手中所舞的剑,所以接近他。”
“我与那人说我爱那剑,我与他们都这般说,可是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在欲擒故纵。”
“他们说女子怎么会爱剑呢,这世界可以有爱剑的男子,却绝不可能有爱剑的女子。”
“后来我厌烦了,不想再解释,便远离了那人。”
“他们却说我是被那人所弃。”
“我不再解释。他们说我心死于那人。”
“呵呵……”子满苦笑道,“后来青州发大水,有人说是河神发怒,需要一个新娘,他们觉得我既然已将此生断送于那男子身上,不如死也死得值当些,便把我强行绑为河神的新娘。”
“于是,我就在清江河水边……”子满回忆及当时场景,身体忍不住开始颤抖,仿佛那炙烤之痛如今仍在继续,“在汹涌的清江河水边,我就这么被活活烧死,最后剩下一堆白骨。”
子满跪地移向李临书,手上抓紧她的衣角,仰望着她:“我不甘心,所以化为厉鬼,要将这青州城内爱剑的男子,全都炼化了……”子满嗤嗤笑着,可笑声里却满是凄楚。
炼化……?李临书这才又看向那炉台铁灶,程仙对她摇摇头,叹息道:“……那些人,看样子都活不长久了。”精魂长时间被操纵于道火之间,打铸的利剑以人魂为养,故而才看着一般,用起来却有着超常灵性。
“……”李临书心里说不出的复杂。
子满爱剑,却不为青州人接受;青州为子满所报复,受戮之人亦因爱剑。是是非非,再论因果,终究是世人对女子太刻薄。
这青州事情的真相探究到底,也算到了头。李临书蹲下身子,直视子满,问出了此行的目的:“那你给元清教弟子的水是什么,为何要对元清教下手?”
子满转过头,呆愣地回看她。过了片刻,她才垂眸坦白:“我对元清教并无恶意。”
“那水,是旁人给我的。要我在候在这里,若遇上元清教弟子,便教他如何此般行事。
“什么意思?”李临书发觉这事情似乎并不简单,忙又追问。
子满这又将她与此的牵绊一一道来。
原来,子满化为鬼之后不肯离去,游荡在青州城内,只偶尔以催动一些城中的火灾为报复。青州多矿,私人冶炼促成火灾,倒也无人在意。而此时的火,到底不过是小火罢了。
“忽然有一日,我遇上了一个黑影。”子满回忆着,脑中搜寻了半晌,摇摇头,“如今再是想不起来模样。”
见她头痛之际,李临书心领神会,如若不是那黑影未现真身,便是故意抹去了子满的记忆。
“我只记得,那黑影给了我一个小瓷瓶,教我如何以人炼剑,”子满看向那地上碎裂的瓷瓶,如今黑烟也渐渐熄了,然素瓷中间的末子仍时不时发出耀眼的点点红星。
“那黑影不要我交付别的东西,只说,终有一日会有元清教的人来寻我。或许还不止一次。”
李临书眉头紧蹙,只觉此事细思恐怖。看来那黑影,早已预料了他们这些举动。她又问道:“你可还记得,那黑影是什么时候来找你的?”
子满审慎回道:“约是……十多年前了。”也从那时候起,子满以白骨为傀儡,在青州制造出一个青鬼,而她自己,则捏塑了一个小人,偶尔扮作青鬼宅子里的小人,探听这青州城内事。
……
李临书收了那道火末子,正好用了之前那装无名水的小瓷瓶。宅院又重新恢复了正常,除了那十多个没了人气火气的打铁炉台奇怪地摆置在原地。
至于那十多个打铁的汉子,现下全都咽了气。李临书想了想,让程仙将人都搬到青州城中的大街上。
她用朱砂伪造血迹,在旁边留下一道血书——
“青鬼恶以人炼剑,女与修士共降服。”
此事暂且解除,然不知想到什么,李临书的面色仍是不好。子满暂时也被她收服,如今两人要想办法给她找个去处。
两人一道回去原来妇人处。
路上,程仙问她,“如今此事算有了清白下落,师姐为何却仍是不高兴。”
李临书停了脚步,看向程仙的眼神很是复杂,仿佛两人之间平白生了隔膜。
程仙自然看出,心中落寞,却实在忍不住问她:“师姐……是觉得我不懂?”……不懂你么?
李临书嘴唇抿成一条线,随后才道:“子满原本所受之难,我却并未解决。”
原本?
程仙垂眸,明白了她之所想。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说还有多少人记得子满,其中的复杂曲折,哪是一两句说得明白的呢?
若要解释,青州人自站为一派,又有多少人愿意去听他们的解释呢?
程仙正要安慰她,子满忽地开了口。她如今以剑灵之态被寄存在李临书的水剑之中,听到李临书的纠结,忙得催动了水剑,以半透明的模样显现在空中——
“没关系的……”她在虚空之中活泼地转了个圈,这才看向李临书。将之前的委屈全都倾诉之后,她此刻倒是无比的轻松。
李临书右手上的毒咒已解,虽然活动仍有痛感,但大抵无碍。她抱歉地看向李临书的右手,然后慢慢贴近了她,轻轻道:“对不住……”
子满道:“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听过我的心声,也没有人理解我,你是第一个理解我的人。”她话语里带着感动,半透明的眼泪落到李临书的右手手臂上,倒意外地缓解了那伤口的痛意。
“如此,我便满足了。”
见状,李临书倒也慢慢释怀,忍不住对她报之一笑。
倒是一旁的程仙,有些后悔不该在方才将此事提了出来。见两人亲近样,他只暗中腹诽:
师姐为何总是对他没感觉啊……
……
两人回到那妇人住处,所幸时间还来得及,那男人仍尚留存有一口气在。
见到李临书与程仙,妇人忙不迭开始哭诉:“师父,你们如今可算回来了……”妇人眼睛尖利,立马就发现了李临书右肩上的伤口,吃惊这清风明月般的李临书竟也会受伤。
她又不禁开始联想,觉得这事情越发难办,哭得越发伤心,哇哇道:“你竟然也受伤了,我夫君莫不是救不回来了……呜呜呜……”
程仙听得头痛,捂耳抱怨:“怎么眼里就只有男人啊。果然是这青州民风不行。”
妇人不知他话里意思,也懒得反驳他。只抱着自己男人,一边哽咽一边擦眼泪。
李临书虽是怒其不争,仍是没发作。子满寄生在她水剑上,她以心念与之通信:
“这男人,你可还救得?毕竟是无辜之人,还他一命吧。”
子满显现出来,人眼看不见,也不怕被妇人发现。她围着地上两人转了转,道:“我记得这人,那时来学铸剑,只不过是为图利。后来吃不得苦,自己放弃了。”
她话语里有些讽刺,“如今竟也逃过我这劫数。”话毕,从自己的精魂中分出一股子气力,慢慢匀到那男人身上。
妇人正在哭诉,感觉到怀中人的慢慢动作,睁着模糊泪眼一看,男人倒是渐渐苏醒过来。
“夫君!”她忙得大叫道。
随后又怕自己的过分激动惊了他的魂,她连忙把他放到地上,想抱他也不是,想不抱他也不是。
妇人赶紧又朝李临书磕头,“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李临书默了默,对她道:“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了青鬼宅中的女子吧。”
程仙与子满忙也转头看向李临书。
“那青鬼以人为器炼剑,触怒天道,宅中女子发现此等血腥之事,遂与我们合谋,共同降服了青鬼。”
她仰头看了看天,心中默叹,又看向子满。只不过在妇人眼中,李临书的目光是投向了虚空之处。
李临书道:“如若你有感恩之心,日后多替那女子祷告祝愿,也算是回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