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咹的打算,谢尚匀毕竟是禁卫军统领,如果真的愿意跟他们一起行动的话,绝对是一大助力。
这也是她之前就想拉拢他的原因。
现在她就这么脱口而出问了出来,人倒瞬间觉得轻松了不少,循循善诱道:“谢统领,你看你也担心谢家的前途,如果咱们能联手的话,至少也能让你不会步你父亲的后尘,谢家也会因此获得一线生机,这不就是我们后世所说——‘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的道理吗?”
这道理谢尚匀自然也知道,他今晚决定找姜咹问话也是出于这个考量。只是他到底在这里待久了,十五年的时间,几乎可以将他锻造成一个全新的人。
于是他迟疑道:“姜咹,其实我跟你不一样,我虽说跟你一样是穿越过来的,可是我内心深处对于前世的中国已经只剩下个模糊的概念,我没有勇气背叛我的家族,我也没有胆量破门而出给谢家另寻一条出路。说到底,我现在就像个中不中洋不洋的怪物,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
姜咹看着谢尚匀,他的眼里有迷惑也有纠结,于是也不再逼他,转移了话题,“对了,文魁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难道就这么草草结案了吗?”
谢尚匀虽然不想继续刚才的谈话,可这个话题也同样难让人开心,所以从见面之时他就一直没告诉姜咹,现在她追问起来,不回答也不行了,他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个案子,真相到底如何不重要,孙府落到如此境地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他们说孙传敏畏罪自杀,他就是畏罪自杀,哪怕他是遭人陷害,他也是畏罪自杀。”
姜咹哪能不知道这个?她不过是寄希望于谢尚匀内心深处那点前世的影子可能会不愿意轻易放过凶手而继续追查下去,现在听到这番话,还有什么不明白?可她还是问了句——
“所以,你也觉得孙传敏是真凶吗?”
谢尚匀无奈道:“姜咹,你不要胡搅蛮缠,这不是我怎么看的问题,这甚至根本不是我能解决的问题。你明白吗?”
姜咹也恼了,她想不明白眼前的谢尚匀还是现代人吗?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子?“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你一个好好的现代人为什么到了这里不过活了十五年就忘了之前二十几年的教育和观念,我也不明白你作为一个法医大学生,选择这个专业难道不是为了帮那些死去的人伸张正义的吗?”
“对,政治斗争很多,我们身处这里,放眼望去哪里都是政治斗争,可这不该是我们做事的标准和原则,好像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往政治斗争上一推,自己就无辜了一样。”
“谢尚匀,你要做的不应该是考虑怎么为谢家脱罪,而是自己明明作为一个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眼光和格局的人,到底该如何做才能帮助底下的那些苦命老百姓!”
“希望你自己想清楚吧,不过你既然身为既得利益者,想来也不会共情那些已经死去或即将死去的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就当今晚的谈话没发生过,彼此也不认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哼,还要最后麻烦谢统领送我下去。”
原本还算和谐的谈话霎时崩了,谢尚匀叹了一口气,飞身将姜咹送到院子里,看她气呼呼地离开回了寝殿,本就迷茫的内心更加的彷徨不安起来。
他以前没想过自己真的能帮助老百姓做些什么,看到有难的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就是他最大的善意了,却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站在他们的角度上为他们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利用所学帮助有需要的人。
可他刚来时原身不过是个才三岁的孩子,那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原身的灵魂跟他一起相处了好几年,两人分别一时强一时弱,可某一天原身忽然就彻底消失了。
他奇怪了好久,想不明白原因,后来就渐渐习惯了。
他知道,原身对谢翎依赖很大,恰好那几年谢翎还算喜欢他,所以他也一直喜欢缠着谢翎。后来谢尚文谢尚武出世,自己的灵魂又开始强大起来,因为怕自己忘记现代的事情,他开始解剖动物的尸体。谢翎不喜欢他做这个,加之又升了尚书令政务繁忙,所以渐渐就远离他不再关注他。
也就是那时候,原身的灵魂突然消失不见,自己才彻底占了这个身子。
“咚咚咚咚”地走在静谧又漆黑的甬道里,谢尚匀的思绪纷乱如麻。
他也知道姜咹说得对,他与其纠结于该怎么样才能帮助谢家脱罪,还不如实实在在地为百姓为天下做些事,这样不管以后如何,至少他自己不会良心不安。
其实,他要是坏一点或者好一点,境况都会比现在更容易些,要不就躺平在谢翎为他挣得的荣华富贵里一辈子不愁吃喝;要不就坚定一点,站起来和陛下他们一起反抗谢翎等人的政治压迫,为肃清朝堂贡献一份力。
哪一种都会让他此刻不至于如此纠结。
“咚咚咚咚”,木制的皂靴底踏在甬道的青石板路上发出跟心脏跳动一样的声音,谢尚匀一瞬间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是走路声。
或者兼而有之。
好在四月的风是暖的,扑在他身上带来一股暖意。
待到天明十分,他下了值,望着朦朦的天色,他走出外宫门,信马由缰来到城西门外。这是他十分熟悉的一条路,西门外十五公里处就是义庄,他几乎每周两次往返其间。
出城门后步行约一里地有一处野外的茶寮,是一对老夫妻开的,他每次路过都会过去喝杯茶,茶普通水也普通,不过给来往行路的旅人解个渴罢了。
过了茶寮再走三公里,有个村子,不大,不过一百来户人家,里面的人平时靠种菜种粮砍柴打猎到建康城买卖生活,日子不错,他经过的时候,偶尔可以闻到家家户户做饭时飘出来的肉香。
十公里处是个皇庄,属于摄政王郑淮的,庄子颇大,占地至少上百顷,里面住了不少的佃户庄户,他只从外面经过却从没进去过,偶然可以听到庄头在里面喝骂的声音。
再然后就是他熟悉的义庄,前后两进的院子,停放满灵棺,有家穷无以为敛的,也有客死他乡,家人准备运回家乡安葬的。
义庄味道很奇怪,因为尸体会散发出味道,所以守庄人老朱会燃香来遮掩一下。
坐在庄门口的老朱正享受地吸了一大口旱烟,吞云吐雾间看到他过来,惊了一下才笑道:“谢大人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谢尚匀没回答他的话,转身走了。老朱也不恼,笑眯眯的低声道:“谢大人真是个怪人啊。”
他听到了,就当没听到。
他以前的路止于义庄,好像义庄是个三八线,隔开了东西两向的地方。今天他第一次经过义庄向西行去。
他想看看再西边的人生。
行了不过五里,日已正午。谢尚匀腹中饥饿起来,他四处望去,远远看到几间房子,大概是一个小村落。
确实是个村子,从房子分布的情况看,不过四五十户人家。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挑最大的屋子,转而走向了那个最破的房子。
那房子不过两间屋子,土墙草顶,大门就是两扇破旧的木板。说实话,谢尚匀有些心惊,这里还是京郊地区,距离建康城不过二十里地,如果说这里都这么穷的话,那其他地区的村镇会是什么样子也不难猜。
“有人吗?”他牵着马,敲了敲门。
喊了几声才听到身后有个无力的声音疑惑问道:“你是谁?”
谢尚匀回身一看,一个中年妇人站在那儿,胳膊上还挂着个破篮子,里面装了不少野菜,他便说了来意,“主人家你好,我是一个过路人,一路行来又饥又饿,想在你家讨口水喝讨碗粥吃。”
那妇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几岁,可面黄肌瘦的,虽然一双眼睛倒是有神,可仔细瞧去,头发已经白了不少,不过她也没拒绝谢尚匀的要求,只是道:“粗茶淡饭倒是有的,只怕官人吃不惯。如果官人不介意的话,就留下来一起吃口吧。”
说完,挎着篮子从谢尚匀旁边走过,推开门板进了屋。谢尚匀自己将马拴好,又寻了个破瓦缸接了点水给它。
两间的屋子,一间是堂屋带睡觉的地方,另一间是个小小的厨房。
谢尚匀看着那妇人在厨房里忙来忙去,心里过意不去,想着去伸个手帮个忙,那妇人却拒绝了不让他碰,怕伤着贵人。
穷人眼尖,眼前的少年身着华贵气质不俗,自然不是她这样的升斗小民可以使唤的。
“官人且去等着,今日奴家摘了这许多野菜,倒可以给您换换口味。”
谢尚匀也不强求,站在一旁的看着她干活,“主人家,怎么只看到你一个,你家中还有其他人吗?”
米缸早就快没米了,妇人只得将米缸斜拉起来,一边舀米一边道:“家里还有我家老汉,今日去里正那领取春种的种子,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十岁,一个七岁,都已经送去城里学手艺了。”
谢尚匀心里慰藉了一点,点头道:“这么看,主人家的日子真是会越来越红火了。真好!”
听了此话,妇人抬眼看了谢尚匀一眼,然后叹道——
“希望借贵人之言,真能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