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这些年过得并不算太好,各色各样的人也都见识过,谁跟他说话,心里在盘算着什么,他都能知道个八九分,故而就算他面前站着的是位现代人,他也能看出来她的想法。
——她并不看好他。
可他并不需要旁人看好,更何况是一个宫女?能留着她的命,也全是因为她心里的想法他没有完全猜透,平平无奇的想法自然无法引起他的好奇,但她不一样。
她那双清澈而愚蠢的眼睛里,隐约藏着些精明,有时与他对视,像是在通过他在看什么人,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感觉从中溢出了些许悲凉。
光看她出身,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他畅谈的,而且她理应对他表现出无尽的敬仰与畏惧,可偏偏这两点对旁人来说的寻常要求,在她身上是一丁点也体现不出来。
奇了个怪了,她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出于八分嫌弃和两分疑惑,他无奈与她多聊了几句,可却发现她问的这些问题值得让他深思,虽然有些问题他不用思考就能答出来,简直是简单极了,可再观她表情,她竟然满眼嫌弃。
她竟然嫌弃他的回答?这不合理!
再聊下去,原本耐心十足的回答渐渐变成暗含讽刺,句句带荆棘,叫他听得好不自在,他不明白,像他这样的尊贵之人,合该人人尊敬,怎么到了她这里,他似乎一文不值?
[嬴政此时好感度:-10%。]
果然。
一文不值,这个词曾经也同样用在了宣瑾身上,倘若她会读心,此刻一定会在心里嘀咕:“回旋镖正中眉心了吧”。
但她不会,此刻她是较忐忑的,毕竟嬴政已经思考了一分钟了,这对她来说这么短的时间实在是漫长。
宣瑾:不会是破防了吧?他超容易破防的!
嬴政想,他得弄清楚,为什么此女会如此看他,不仅将他的话视若泥土,随时可以踩在脚下,还用那无可救药的眼神看他,像是他得了什么大病一样。
可他自认为他方才所说没有半分错处,难道她是什么仇人派来给他添堵的?可又貌似不是这样。
“你说得这些,是别人教你的?”他问。他不相信,一个平民,本该没有学问,可她却知道名人名著,这也许是她从旁人那里听来的,那方才的问题及回答,就有可能不是她想出来的。
“回大王,不是。”当然是她自己想的了,吐槽还用教么?他怎么会问这种没智商的问题?
竟然不是?那就是她家境还算可以,让她的学识比旁人多一点,所以才能知道名人名著,并与他对答如流?
“那你是觉得寡人不适合当一个君主?”是她心里另有其人?
“回大王,不是,奴婢比任何人都觉得,您适合做君主。”冷漠、果断、记仇、浪费,这无疑是做皇帝的充分不必要条件,嬴政也一样,但要是将其从历史上抹去,便会发现,华夏的统一会晚很久。
正是统一,让后世对他的评价高了许多。
但奈何他对自己的认知是一成不变的。
“既然都不是,那你为何并不认同寡人方才所说?”他皱眉,自他即位,就连吕相都没这么和他说话过……
等等,他现在应该在意的不是谁对他说这些话,而是应该在意这话的真正含义,他在暗讽自己,那含义总不能就是让他不痛快吧?
“奴婢不信神,信的是人,大王是人,且有权力,也有能力,这就够了,看的是如何使用这二者。”使用好了呢,秦朝时间长一点,使用不好了呢,可不就在秦二世被灭了。
“所以你是觉得寡人使用不好这二者?”搞半天她是这个意思!谁会不知道权力该怎么用?又不是傻子!
“并不是,”宣瑾抬手,掰着手指头数,“压榨、剥削、掠夺,所见成效只短不长。”这么说他应该能明白她在说什么吧?
“你说大秦不会长久?!”嬴政喝道,手里一直攥着的竹书一下就飞了出去,宣瑾侧身躲着,好险没被砸到。
“又不是在你手中灭的,你着什么急……”宣瑾小声叨叨,抬头对上那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却是一点都不怵。
要杀赶紧杀,等什么呢?说了你又不开心,不说又好奇,这人简直没法相处!
“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愤怒暂且不能淹没他的理智,经过他方才与她的对话,他已知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确实口无遮拦,但好歹没得寸进尺,细想之下,约莫有几分道理,他并非是递不进话的人,否则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个位置。
她不过是不赞成他剥削压迫,可他的理解是,没有剥削压迫,一个君主的最高权力就体现不出来,也会让心怀不轨之人得以发展自己的势力。
然而唯独这最后一个问题问出口时,他看她神色,竟然是万分确定的,她凭什么就如此确定?
没有一个人是希望自己的国家不长久的,倘若她不是秦人,那她则不该出现在宫里,若是,理应心口如一的盼望秦国延续万代,
可在她眼里,他看不见这点。
“奴婢说又不是在大王手中灭的,您着什么急!”宣瑾也不想忍耐了,干脆说出来一了百了,让他杀自己也有个理由。
嬴政:!!!
宣瑾直视着他的震惊,或许方才寂静的每一分每一秒里,嬴政的脑子里已经过了无数种回答,但他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
“简直……”
“胡言乱语?”宣瑾挑眉,“这个词语您已经说了很多遍了。”随即将身子彻底挺直,她再也不想卑躬屈膝了,以一种上位者的目光看他。
“大王,不是所有真话都是顺耳的,您偏要问,奴婢无奈只能回答,可答了您又生气,不答您也不高兴,奴婢真是左右为难,敢问世间哪有这种道理?”
“奴婢出身低微,用奴婢的视角去看,日子就是没有盼头的,交不完的税、干不完的活、睡不够的觉、吃不饱的饭,这些加在一起,快把人压死了,谁生来就是做奴的命?谁又甘心被欺凌,奴婢想大王也不会甘心吧?”她漠视着他。
试问哪个穿越者能一日之内死五次的?眼看着月亮高悬,她还没有完成任务,这次的玩梗计划约莫也要败北。
退一步是死,不退也是死,系统这是为她准备了个死胡同,她怎么选?不疯已经算心理素质好了。
而且就嬴政这心理接受能力,简直不堪一击,年轻时被别人欺辱,觉得得到了权力就可以肆意妄为,用自己的方法驱使别人为自己服务,老年时觉得自己没活够,渴望长生不老,临终下诏书,觉得扶苏能回来继承。
不是她就想问了,是谁给他的自信让他觉着自己死了以后还有人心甘情愿听从他?这不纯自恋吗。
“放肆!你怎敢和寡人这么说话!你有几条命够杀的?”他最厌恶的就是别人提起他的过往,那是一段一想到就令他后怕的曾经。
“大王,您就说奴婢说得对不对吧?”她知道嬴政已经在破防的边缘了,但还是语气极为淡定地问他。
“寡人怎能与他人相提并论?”他乃一国之君,万人之主,大权在握,合该比那些人高贵!
“为何不能?您难道不是人?对,人的阶级可能永远都不平等,但生命是平等的啊,人都会死,这点就很公平,难道大王您能选择死在一个没人死的时间吗?”搞特殊?也是众多皇帝的弊病,可惜没人最后能如愿长生。
“你……你!”
“大王不必动怒,实话说了吧,奴婢通晓未来,所说皆会成真,您不妨拭目以待?”尽管现在求死的想法大于求生,但她在这种极度冷静的心态下,看出一点生机来。
要是再重来一次,刚才嬴政所问的问题她还需要回答,她已经累了,不想再答了,连续五次死亡,就算她心理上吃得消,身体上也吃不消啊,她需要休息!所以这次,她得活。
嬴政为她提供了一个契机,既然他这么多问题,那她就顺势回答,反正她是从现代来的,未来会发生什么,没人比她更加了解。
虽然她了解的不多。
人甚至不能共情之前的自己,像嬴政这样晚期信神的人,早期肯定是有点苗头的,她好歹也了解过历史,做个假神仙先保住自己的命,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她怎么早没想到这点!
嬴政内心的火已经蹿得老高,直到听见她说的那句话,终于再也不可遏,“谎话连篇……”
“大王,我们不妨打个赌吧,我赌几个月后水渠修好,会使雨量稀少,土地贫瘠的关中,变得富庶甲天下,促使秦国更加强大,您愿意一赌吗?”
嬴政稍作思考,对于国事,他永远是放在第一位的,而且她说自己通晓未来,这点就很吸引他,他很想知道自己未来会发生什么,比起思考这是个谎话,他更愿意去相信。
嬴政:“韩国会有这么好心?”他自见到那几个韩国之人,便一直觉着对方另有所图。
“当然没有,他们想以此消耗秦国的人力和财力,使秦国无法东征,但此举却适得其反,大王不妨等上一等?”宣瑾知道嬴政在意这个,故而此刻他的杀心应该锐减才是。
“奴婢敢承诺方才所说的一切,那么大王呢?若真如奴婢所说,您敢承诺留奴婢一命吗?”她那双锋利的眼睛视奸着他,与他那暗藏汹涌的眼神做着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