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时璟起来继续教南月识字,南月收敛玩心,认真学了一早上。
饭后,何牧四来过一回,送了一篮子白梨。南月端端正正坐椅子上描摹字帖,时璟让他歇会儿,拣了只圆润的梨给他吃着玩。
南月得了解脱,立刻跳去院中,啃着梨,照看山沟里掏来的蚌壳。昨日那堆破烂交待后,时璟全给他丢了。南月没心没肺,丢了也就丢了,左右还有其它玩儿的。
今日天气好,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那丛竹子遮下影子,细碎的晃动在南月身上,时璟从楼上瞧着,浑身也慵懒得紧。
等到正午日头逐渐毒辣了,时璟才叫南月来檐下继续练字,自己则提着那筐梨去厨房熬了锅梨汤,放凉了晚上喝。
这样认真习了几天字,时璟每天从《千字文》里找二十个字教给南月,再握住南月的手,带他提笔在纸上写三遍,等稍熟了,时璟便把那二十个字一一写下,放宣纸在上面,让南月临摹。
南月最先写会的便是自己的名字,只是还写不出个像样的字体,横竖撇捺还很生涩,不成笔锋。
可南月单看着那两个字,心里藏不住的开心,转头问时璟:“时璟,那你的名字呢?我想学。”
在他身后俯身的时璟顿了顿,南月直直望着他,时璟忽在他旁边坐下,紧挨着,握了南月的手在砚台里点了点墨,然后在“南月”二字下面写了“时璟”二字,但笔尖并未停下,时璟又写了一遍南月的名字在下面。
“啊。”南月眼望着那字,脑子已经乱了,手只能随着他动,嘟囔道:“为什么这么难?”
好看是好看,笔画太多了,南月记不住。时璟圈着他,笑道:“从简单的学起,后面就会了。”
南月不作声,时璟放开他的手,离身去了书房,南月默默在宣纸上描摹起来,少有的专注。
过了农忙,清水村和莲花村筹银给书院添了书阁,又请了个道学先生,给刘叔平分了些担子,但山长迟迟聘不到人,仍叫他管着,整个书院加起来不过二十七个人,二十五个学生,两个先生。
收学这日,南月打院中坐着呢,听见背后有人悄声叫他名字。南月转头寻望了会儿,发现是小豆子,缺着颗牙齿对着他笑,身后还有卫海那几个小鬼头,猫身躲在竹子后面叫他。
南月记着他们忘恩负义的事,哼了一声,不理人。小豆子大着胆子猫上前,压声道:“南月,都是兄弟,你别气了,咱几个都挨了棍子关家里边,特地跑过来就是跟你赔不是的。”
说着扔了个弹弓过来,南月忍不住瞟了一眼,眼睛就粘在上面了。
那弹弓做得很精巧,表面用砂纸磨过,握手的地方还给裹了皮革。南月知道,那是卫海最宝贝的牛皮,鞣制好了等着做把弓用的。
不用说,那弹弓自然是小豆子磨的。
“我们几个凑出来给你赔罪的,改日一起去打鸟。”南月犹豫中,卫海在后面催他,上学该迟到了,小豆子匆忙道:“南月,你可一定要收好,我们走了。”然后退身,与卫海他们迅速跑出竹林,抄小道赶去书院。
南月话停在嘴边,向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放下手,弯腰捡起了那只弹弓。
翌日,院子里起了风,后院的小潭上飞着几只蜻蜓,几个起伏,落在了荷叶上。檐下挂着扑满,风从阁台灌进来,说不出的清爽凉快。
屋内,南月坐在椅上,将荷包里的铜钱倒出来,摊在桌上细细数了两遍,余光注意着时璟那边的动静。一共三十四个铜板,南月分了二十个出来。
等时璟换好衣走近,南月将剩下十四个铜板快速扫进荷包,跳下椅,蹬蹬跑过去抱住时璟的腰。
“时璟,你也带我去吧,好不好?”他仰着下巴抵在时璟胸膛,露了副乖巧的样子。时璟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南月心里暗喜,岂知,时璟笑得这样和蔼温和,嘴上却道:“不行。”
南月蓦地变了脸,时璟只道:“你这几日写了几个字,难道要我数给你听吗?”
南月脸色由红到白,怒气发不出来了,默默丢了手,站在时璟面前,半响后摊出手,勉强道:“那你替我买几支羽毛。”
昨日竹子林里的情形时璟看得清楚,拨了拨南月手心的铜板,也没问他买羽毛做什么,顺水推舟道:“那今日好好把字写了,回来我查查,可好?”
南月苦了脸,嘟着小嘴,把手腕递给时璟看,可怜道:“可我手好疼,今日不能再写字了。”
时璟还是那副悠然的姿态,手掌托了那只皓白的腕子,拇指打着旋儿揉搓着,对着有模有样吹了口气,只道:“那就少写些,写好了,我回来自有奖赏给你。”
南月眨眨眼,这样的小妖怪是经不起诱惑的,时璟百试百灵。
他从南月手心捡了两个铜板,变术法一样翻手又丢了三个铜板上去,道:“物件儿两个铜板我替你买了,这三个我先奖给你,写好了只会更多。”
深谙妖心这一道,时璟早已手拿把掐,不怕南月不情愿。南月单看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多了一个铜板,兀自把手收了回去,有板有眼道:“你揉一揉就不那么疼了,我再忍一忍也不是不可以写。”他抬头望时璟,催道:“你快去快回,我写着字等你,啊。”
那声调调上扬的“啊”直勾到时璟心窝里去,南月像个小大人,叮嘱完,撒开腿回桌前继续写字,端得是一副勤学好问的好模样。
反而是这样一勾把时璟弄得不想出门,但得去府衙里处理些杂事。时璟出了屋,这一趟必须得亲自去他才放心。
下了竹楼,走到院中时,突然听见南月在楼上叫他。
“时璟,你早点回来,啊。”
时璟半回身,院里清风和畅,竹楼绿影掩饰,看见南月独坐窗下,不放心似的,倾身出来朝他招着手,时璟忽想起那句词——
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
他忽然一笑,朝南月摆摆手,转身离开了小院。
府衙里。
值房的书吏将借调下来的文书堆放在桌上后退守在门外,杨铣访恭敬立在下首,时璟坐在上首查看文书,末了将南月的案底抽出来。
杨铣访上前一步正欲接过卷轴,时璟手却未停,掠过他将卷轴丢进了火盆。
“这……”火舌舔舐纸张,上面的字迹很快焦黑成灰烬,杨铣访惊愕地望着那火盆。
什么令走官驿急调出来的他不知道,但此案卷五月发出,五月上旬原疏追回,知州府衙门和缉妖司根本来不及备案。
火光很快黯淡下去,暖色褪下时璟面无表情的脸,显得他机锋逼人,不敢直视。时璟不紧不慢地端过茶杯,啜饮一口热茶,将杯搁了,不轻不重道:“画舫妖乱案就不必往上报了。”
各州县辖下发生的重大案件皆由府衙抄送上报,上级衙署又根据案情轻重酌情考量存档亦或继续抄送上报,以此作为年末政绩考核的依据。
而历来的铁律中规定了,只要涉及妖族,各衙门不论品级,必须另抄送一份送往缉妖司备案。
渭雨河画舫大乱,死了这么多人,案情之重大足以逐级递报至天子皇城,时璟轻飘飘一句不必了,杨铣访却不敢反驳。
他不傻,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没点洞若观火的觉察力也坐不到知府这个位置,什么是危机,什么是机遇,敢不敢赌是一回事儿,看不看得出来又是一回事儿。
在知府这个品级停滞多年,此案关系重大,他处理得漂亮,逐级上报,功过是非却由上面的人定夺,层层分剥下来,即使是十分的功劳也被上面一分的苦劳包揽过去,剩着一分一厘给他。
时璟既然说不必上报,此事又系他的政绩考核,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他们都心知肚明。
为官圆滑,杨铣访清楚得很,只是没有那个机会,眼下机会就摆在面前,焉有不取之理?
他登时甩袖,作揖道:“是,大人。”随后转头叫了门外书吏进来,吩咐道:“着令去吏房取画舫妖乱一案的案底来。”书吏道了是,便去吏房取文书。
和拎得清的人打交道没人不喜欢,等书吏将原案底取来,杨铣访并不问时璟要销何人何妖的案底,而是直接呈上给他。
时璟只轻飘飘扫了一眼眼前的案卷,甩手将其全部丢进了火盆。
杨铣访一愣,倏地反应过来!不由心惊此人城府之深。
时璟显然只是要销一个人的案底,此刻一并烧了,饶是他这个当事人也不知道时璟此前烧的到底是哪份案底。
看似全烧了,但从头到尾,唯二的两份案卷销掉的只有一人的案底,其余人仍不受影响,而销掉的那一份除了时璟自己,神鬼不知。
此刻再回想时璟刚刚说的不必上报,意味深长。杨铣访自以为浸淫官场多年,足够老道精明,但在此人面前如此不堪一提。
此般年纪,竟已深不可测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