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日子就到了冬天。
深冬的宫墙之内,高大的树木轻摇着枯黄的叶片,偶尔有几片残枝败叶被抖落在砖瓦上,发出最后一声微不可闻的绝叫,却被远处传来冷硬的更漏声无情地遮盖了。
终日以来,芮伊和丽妃的话接二连三地在杨柯脑海里浮现,好像一个钩子,待要把那个面目狰狞的事实给钩上来,但末了却又无力地消沉下去,沉没在井底。
到了今日,杨柯再也难以忍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见他一面,问个明白。
终于回到了熟悉的翠微殿。
角落的宫灯一盏盏亮起,温暖的光芒穿透薄雾,笼罩着整座殿宇。杨柯敲开宫门,小福子探出头来,犹豫着是否要迎她进去。见他神色反常,杨柯心中顿时有了底,看来伯喻此刻就在殿内。她并不想多做言语,直接走了进去。
“姑娘,您还是明日再来吧。”他在杨柯身后低声喊道。
杨柯回身惊讶道:“怎么了,伯喻不在宫里?”
他结结巴巴地回道:“也……也不是,不过您最好明日再来。”
烦闷早已郁结于心,杨柯也不想理会,兀自往殿内探去。
一阵琴音从屋内传来,听着似乎掌琴的不只一人,这个时辰了,伯喻屋内怎么还有其他人?
她正奇怪着,脚上依旧不停,过了中庭的板桥,但接下来的一幕直接让她呆在原地:伯喻和易云舒正相对而坐,中间琴案摆放着两把形制对称的古琴,一个沉稳如松,一个清丽似竹。伯喻起身来到易云舒身侧,手覆上她的,两只手一齐拨动起琴弦,曲罢,两人相视一笑。
生理上的痛苦总比心理上来得更直接。杨柯右肩的伤口忽然开始隐隐作痛,让她不由得俯下身子。
但她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能就这么离开。她迈开沉重的步子,从内庭走到了房门外,每一步都像在她的脚心扎进一根刺针,但奇怪的是,痛苦之余却带着一丝死期终临的爽快。
终于,到了门前,房中的二人自然有所发觉,转过头来,目光对视上,皆脸色一变。
杨柯想要开口,却仿佛被堵在了嗓子眼,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死死盯着伯喻,期待他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伯喻身姿依旧优雅,但脸上却和杨柯一样,憔悴了许多。
杨柯正凝神望着他的脸,忽听他客气笑道:“进来怎么不让小福子通报一声。”
杨柯踏前半步:“为何要躲着我?”
伯喻睫毛微颤,手里抚着琴弦:“最近事务太多,实在没有空闲。”
杨柯喉间一紧:“可你说过……即使再忙也会陪我。”
伯喻轻声一叹:“从前说的话,也是从前了。”
“从前你如何都愿意陪我,现在却对我避而不见?”
“你永远这样伶牙俐齿。”他的语气中还带着一丝熟悉的宠溺,让她恍惚得分不清眼前残酷的画面究竟是噩梦还是现实。只见伯喻转头看向对面,原来这时他眼中的才是真实的宠溺:“忘了介绍,云舒从新郑归来,她也和你一样,对诗词颇有见解。”
杨柯并不理会,而是问道:“观星阁之约你记不得了吗?为何与她抚琴,却不愿见我一面?”
伯喻顿了顿,才道:“忘了告诉你,我们二人是青梅竹马之交。”
“那……我呢?”说出这三个字让杨柯倍感荒谬。
“抱歉,你比她来得晚了些。”凉凉的声音好似滚烫的熔浆洒在她的心上,留下“滋滋”声响,“从前,我以为和云舒不会有结果,所以才和你走近,但我误会了她的心意,如今才发现,她和我一样。”
杨柯定定地看着他:“你在骗我。”
伯喻眼中平静:“云舒何必跑来骗你?”
“是不是因为那日的意外?”杨柯向他靠近,眼中满是坚定,“伯喻,我不怕,既然我选择了你,就不害怕危险。”
伯喻移开目光,语气冷淡:“你不害怕,但我害怕。”
杨柯扯起一个微笑,又向前半步:“我有武功——”
“我害怕你拖累我。”伯喻往后退去,那一步踩碎了杨柯心中最后一道希望。他垂眼看着窗外庭内已经衰败的芳草,“如今酿成误会,实在抱歉。”
杨柯的自尊让她不愿再像个弃妇一样质问,她压抑着颤抖的声音,苦笑道:“原来才子都是这般风流么?”
伯喻的声音又再响起,但她只觉如坠冰窖,五官六感全都被冰冷紧紧塞住,混混沌沌地转身离开。
见她掉头回来,小福子无奈叹道:“姑娘,奴才说了最好明天再来,你就是不听。”
杨柯质问道:“难道我不应该知道这些吗?”
小福子无言以对,只叹了口气,送她离开。
“云舒”,那晚宸妃寿宴,梨花树下,伯喻说的第一句,唤的便是这个名字。杨柯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后知后觉,总是来得这样巧合。他与自己相识相爱也不过短短百天,易家十年的恩情,云舒十年的陪伴,岂可同日而语?
凛冬未至,但她却已提前尝到了彻骨冰凉。鬼使神差一般,她还是走到了御花园里。承影湖边,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是微风轻拂还是鱼儿夜游,不得而知,只留下一层又一层病怏怏的波纹。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心里一跳,这么晚了,御花园还有人?
转头看去,居然是宇文泰。月光下,他缓缓走来,背手负立在她身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俩人异口同声,皆是愣了一瞬。
杨柯抢先开口:“殿下半夜出来,也不怕失足掉进河里。”
听她如此冒犯,宇文泰竟不愠不怒,接着道:“本王要是死了,也得拉你陪葬。”
杨柯讥讽道:“像我这种庶民有何荣幸能葬入皇陵?羲王真是抬举我了。”
宇文泰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但嘴角仍旧含笑:“我发现每每半夜出宫,总能碰见你。”
杨柯转过头去:“睡不着出来看看风景,赏赏花罢了。”
“黑灯瞎火的能看见什么?”
“有心便能看见。”
又是一阵沉默。
“花赏完了,也该回去了。殿下早点休息。”杨柯强撑着笑意,福身准备离开。再多待一瞬,便多一分让他瞧见自己狼狈的可能。未听见宇文泰的回答,杨柯以为他已不想多搭理自己。
可没走出几步,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透着一丝无奈:“杨柯,我救了你,不是让你跑去别人那里自找苦吃。”
杨柯心中一震,宇文泰的点破让她顿时无地自容:他如何知道自己从翠微殿来,又在翠微殿看见了什么?
秘密突然被揭露,她登时惊慌了起来,忙掩饰道:“多谢殿下提醒,不过……您多虑了。”
回到凌薇苑,杨柯失神地坐在梳妆台前,青桃端着铜盆进来,氤氲的松香缓缓浮出水面,唤起了她心底的回忆。
那松香恍若一只小蛇,亲昵又熟悉,可当它钻进怀里时却为时已晚,她只能任其一头扎进心间,一寸一寸,越剜越深。可这痛楚反而让她清醒地明白,心中还保存有多少爱,便能由着它蚕食多久。
杨柯俯首看向铜盆,水波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曳,照映着木盘上的松脂,一滴精油坠入水中,那松脂的影子顿时碎成了片。
她心中了然,“镜花水月”,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姑娘,你今日是怎么了?”青桃担忧地看着她,语气中满是小心。
杨柯扯了下嘴角想笑,却木住了,只好道:“没事,许是天气凉了,方才在外面吹了点儿冷风。”青桃一听便知这不过是个借口,杜衡对她摇了摇头,她只好收回了要说出口的话。片刻,她二人收拾完毕,退出了房门,终于只有杨柯一人在屋内。
她的伪装彻底卸了下来,直直地躺到塌上,盯着床顶的帷幔,那满眼的昏黄沉沉地压下,仿佛要将她吞没。
眨眼间,她恍惚落于一片薄雾之中,惊恐之余,却看见伯喻在不远处向自己伸手。
杨柯满心欢喜地跑去,执起他的手。他的掌心传来熟悉的温热,带着她向前方走去。
杨柯虽不知道要去往何处,但心里却明白,他去哪里,自己便去哪里。
雾气带着凉意,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察觉到的伯喻关心地看向她,伸手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松香的气息再次环绕住她。
心间突然一紧,直觉让杨柯脱口而出:“伯喻,你还会离开我吗?”抬头望向他眼底。
伯喻一言不发地看着杨柯,琥珀色的眸中平静无波,没有多一分的激情,也没有少一分的暖意。
就在杨柯再次开口之际,伯喻的身子忽然开始变得透明,她欲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透如蝉翼,消失不见。
“伯喻!伯喻!你在哪儿?”杨柯大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可满眼只有茫茫白雾,干净得心慌。
从梦中猛然醒来,杨柯瞪着眼前的帷幔,昨夜的种种瞬间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让她再次窒息。
杨柯视线移开,床前空空荡荡,此时此刻与梦中何其相似,伯喻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清晨一片寂静,她却觉得格外喧嚣。想要翻身逃避,一侧头,却发现泪水早已浸湿了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