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刚出宫开府时在藏书阁后种下不少绿树香草,又引水渠建了一方小池,抬头是松柏常青,与森森梧桐、葱葱翠竹相互掩映,低头又见芭蕉长叶舒展,兰芷葳蕤馥郁,庭院小园水中倒,涟漪荡漾在莲花旁,扰乱朦胧清影。
可惜如今是寒冬,入目只剩苍翠松柏仍□□,徒留萧索。
府里没什么孩子不能养于母亲身边的规矩,但二郎君生母难产而亡,崔侧妃乃其养母,楚王体谅他,便命次子独居在松竹堂里,以示重视,松竹堂距离后院再近,也是前院,越过不远处的藏书阁,既是开蒙先生们所住的客院。
但二郎君却从未领会楚王的心意,或者说,他并未因此感动。
他只觉得不值得。
书房内,临窗的檀木雕祥云纹几案边,二郎君收回怨恨与自嘲,轻轻放下白玉镇纸,重新提笔练字。
楚王不止一次夸过三郎君的字,二郎君每每练字时总会想起此事,难以心静。
窗棂外人影一闪,鬓发散乱、鞋袜湿濡的玉兰立在帘栊处,她换了只干净的巾帕,捂着额角,楚楚可怜:“郎君......”
“少夫人罚你了?”二郎君瞥了一眼。
“没有,少夫人和善贤惠,且奴婢又一向敬重她,她怎么会惩处奴婢。”玉兰泪水涟涟,梨花带雨,“是兽房,那边有个婢女叫沈蕙,违背郎君的命令不肯给您寻狗崽,一味推脱,奴婢同沈蕙争执,不慎磕到了额角。”
她双眸通红,委屈道:“奴婢好怕,容颜是一个女子最珍贵的东西,倘若奴婢真变丑了,郎君还喜欢奴婢吗?”
“你是松竹堂里最聪明伶俐的一等婢女,我自然看重你。”二郎君一副静心练字的模样,头也不抬,言语模棱两可,“之前我练骑射时受了些擦伤,宫中赐下过药膏,你拿去用。”
松竹堂内都道二郎君纵容玉兰,但其实他甚至没真正要了这婢女。
他并不喜欢如此性情浅薄的女子,自然不愿宠幸,无非是想下二少夫人的脸面。
“郎君,听人讲那是皇后殿下所赐的呢,珍贵无比。”玉兰却难掩欣喜。
“药膏再珍贵,都没有人贵重。”二郎君眼底划过一丝厌烦,面上不显,沉着声,“我还要温书,你先退下吧。”
玉兰盈盈福身,双颊绯红,得了其关心,自是心满意足。
松竹堂宽敞,二少夫人入府后只顾与二郎君赌气,不管其他事,倒随了玉兰的意,她无视规矩,搬进间南向的小厢房,就在正堂后,原是备着给姨娘住的。
“你拿着这药膏去外面转一圈,务必叫少夫人房里的婢女看见,懂吗?”她回了屋,得意洋洋地差遣两个粗使小丫鬟,“还有你,你传我的话到大库房,和我干娘洪妈妈说,千万别放过兽房,尤其是沈蕙。整理账簿不就是慢工出细活嘛,那让兽房慢慢来吧。”
玉兰从不奉行留有余地。
左右沈蕙是三郎君一派,而她与干娘收过崔侧妃的好处,即便不敌对,也无法交好,那么何必顾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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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大库房又派人将账簿退回来了,说您有两处写得不清楚。”翌日中午,还未等下人灶膳房升起第二波炊烟,六儿便钻进灶房里,愁眉苦脸。
“大库房的人疯了?”快过年时,伙食一日比一日好,今天吃薯蓣烧鸡,汤汁浓郁,掰碎胡饼泡汤极香,沈蕙捧碗大快朵颐,忽闻噩耗,差点噎到,随即察觉出古怪,“等等,玉兰的干娘是谁来着?”
“我好像问过七儿,是...是洪妈妈,大库房管事嬷嬷之一。”六儿也恍然大悟。
“跟我玩阴的。”沈蕙一拍筷子,饶是再懒得同玉兰一般见识,都难以平心静气,“小梨和田女史那有何动作?”
“我又仔细打听过了一遍,先前绣房被清理,田女史趁机花重金笼络过几个小绣娘,被原管着绣房的韩女史得知后,两人斗得厉害,而大库房的洪妈妈却与韩女史关系匪浅。”六儿收拾碗筷,“所以,小梨刚去过田女史那,田女史立即开始查玉兰。”
她怕沈蕙冲动,劝道:“洪妈妈不是个好惹的,她背后是崔侧妃,姐姐您千万别和她对上,挑拨田女史去救好了。”
沈薇见沈蕙怒气冲冲,倒了杯用酪浆给她,大齐的浆多种多样,酢浆微酸,用粮食煮出的饭浆则味道好许多,切些干酪或漉酪烹煮,加点糖,奶香淡淡,亦是不错的饮料。
酪浆的香甜轻柔冲去沈蕙的怒气。
逐渐冷静后,她理明白了其中的利益网。
崔侧妃早年得宠,又帮楚王妃掌过家,破船还有三千钉,如今手里必然剩下不少暗线,譬如绣房从前的袁娘子、魏绣娘,与现在大库房的洪妈妈,以及一个偏向其的韩女史。
那么大库房这般猖狂,事事都要把握在手中的楚王妃究竟知不知道?
半晌后,沈蕙决定再推一把:“但是光指望小梨行动太慢了,没等田女史拉下洪妈妈,我先要烦死了。”
命六儿安排好后,她寻到绣房去。
绣房暖意融融,炭盆的热气熏着大白瓷瓶中的折枝红梅,梅香芬芳。
“蕙姐姐,你来啦,快坐。”谷雨飞快理着丝线,腿上搭着未绣完的荷包。
“短短几日不见,你绣工长得好快。”沈蕙见那荷包用料不凡,只远远看几眼,没去碰。
“姐姐为我出谋划策,我不能拖后退,楚娘子夸我会做绢花,命我做了些样式新鲜的呈给二娘和三娘,两位女郎极喜欢。”谷雨较之前气色红润不少,“故而,楚娘子便收我为徒了。”
她观沈蕙欲言又止,眉眼无精打采,担心问:“你近来是不是太累了?”
“倒也没多累,是大库房总送回兽房的账簿名册,何止是鸡蛋里挑骨头,简直快在骨头里找鸡蛋了。”沈蕙靠在她身边,伸个懒腰。
一来拿丝线的绿衣小绣娘无意听见,驻足留下,义愤填膺地感叹:“没想到兽房竟也受了那边的刁难。”
谷雨拉着小绣娘的手过来:“蕙姐姐,这是立夏姐姐,比我大几岁,和我同是楚娘子的徒弟。”
“立夏姐姐的意思是,大库房敢为难绣房?”沈蕙让出些位置,惊讶问道。
“府中上下又有哪里他们不敢动的地方?”立夏虽穿着寻常小绣娘的浅绿衫裙,可在袖口衣襟处花了些心思,以银线绣有卷草纹,想来是手中充裕,“沈姑娘不知,大库房的管事看见王妃院子里的碧荷姑姑都鼻孔朝天的呢。”
沈蕙听罢,拍拍胸口:“原来并非因我得罪了人啊,那就好。”
“得罪?”立夏佯装好奇。
“我和谷雨情同姐妹,谷雨跟姐姐又是师姐妹,不瞒着姐姐,但姐姐莫同旁人说。”沈蕙仿若为难。
立夏挽住她,神情诚恳:“自然,沈姑娘信我。”
“好轻狂的婢女,二少夫人竟也不发卖了她。”立夏气冲冲一挑眉。
“二少夫人是新妇,恐怕在顾及玉兰的干娘是洪妈妈。”沈蕙只作无奈状,接着这事与立夏诉苦,将韩女史、大库房洪妈妈、和玉兰的关系透露得愈发清楚。
然而立夏未免过于健谈。
沈蕙无奈,未不暴露计划,勉强跟她扮一见如故,姐姐妹妹叫着,又请她到下人膳房那点了些菜,聊到快子时才作罢,吴厨娘直笑她怎生又多了个好姐妹。
近两个时辰后,自后院传出一阵嘈杂,夹道上的小丫鬟神色匆匆。
“怎么外面都起得这般早?”兽房外便是夹道,沈蕙被吵醒,睡眼惺忪地自榻上爬起,支开窗,唤着跑到院门边想拦个人询问的六儿,“去阿薇那问问,看她们膳房知不知道。”
下人膳房还负责给后院烧水,往往是消息最杂的地方。
“生了,是赵庶妃那生了,从昨夜子时生到方才,诞下五郎君,大王亲自进了产房探望庶妃和郎君,当即要进宫去,给庶妃请封晋为侧妃。”六儿喜气洋洋地回来了,边跑边喊,“阿薇姐姐还说,大王一高兴,赐了府中奴仆每人两个月的月钱。”
财迷沈蕙本该同六儿一样开心,可她想起了段姑姑的话。
段姑姑料事如神。
腊月二十三,赵庶妃诞下五郎君两天后,薛皇后降下懿旨,封其为侧妃,视正五品,同时言皇孙诞生是喜事,抱了小郎君进宫给明德帝看看,却未说何日送回。
沈蕙走了好运。
大库房里不乏会审时度势的管事,记得沈蕙得赵侧妃喜爱,越过洪妈妈收了兽房的账簿。但她依旧轻松不起来,才逃脱大库房的刁难,又要承赵侧妃的命令。
楚王得知赵侧妃孕中常传召兽房的人去解闷后,选了些外面州府进贡的鸟雀小兽,命兽房先好生调教,去去野性。
沈蕙本以为仍是细犬猞猁那种普通东西,谁知道......
大清早,她跟小太监手里的小金丝猴面面相觑。
在其身后的铁笼中,另有一对鹞子、一只通体雪白的异瞳狮猫、一只器宇轩昂的大公鸡和一只拂菻犬。
“还能养猴子?”送动物的小太监均是前院的人,不能逗留,一把将金丝猴塞进沈蕙手中告退离开,可怜她抱着小猴,四肢僵硬,勉强稳住气息,朝段姑姑求救,“姑姑帮帮我。”
“你没去戏场看过猴戏吗?”段姑姑接过同样害怕到缩成一团的小猴,顺顺毛,小猴感受到她无恶意,极通人性,安然蜷缩在其怀中,安静乖巧,“年关将近,晚上没有宵禁,上元节晚上也没有,多出去走走,别成日闷在屋中。你且放心,能送进王府里的小宠肯定是训过的,一开始不能近侧妃的身,是怕它们不习惯环境伤人,你多照顾几日,便好了。”
她教沈蕙如何抱猴子:“我上次见这么乖的小猴子还是在宫里,当年容贵妃养了一只,宫人给贵妃绾发时,小猴儿还会在一旁递绢花和金钗。可惜容贵妃病逝后,小猴殉了葬,自那以后,宫里就没有妃嫔养这类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