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朗照。
白尘绝想要后退两步,可退无可退,只得露出了一个求饶的微笑。
“已经是丑时,你明日还要去官衙,早些歇息吧。”
一边说着,他的手一边在身后的竹门悄咪咪地摸索。
谢同尘还想说什么,不料白尘绝话音刚落,“砰”地一声关门声,眼前人便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开门,闪入门中,关门的过程。
看着眼前紧闭的竹门,少年面上神色几经变幻,最终嘴角微扬,露出微笑。
白尘绝倚着竹门,莫名不寒而栗。
竹门开合的声响传来,谢同尘大约是歇下了。他也就没再多想。
因为窗边的异样动静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鸟雀啄咬窗子的声音。通体纯白的鸟雀站在窗前,极有灵性地歪头看向白尘绝。
是东霜鸦。
这种极其珍贵的羽族数量稀少,又性情高傲,往往在驯服过程中便会绝食而死,性情温和被彻底驯服,甚至暴殄天物地用于寄信,是极其奢侈浪费的行为。
白尘绝伸出手,东霜鸦便跳到他掌心,乖巧地让白尘记抚摸鸟雀后背柔软细腻的羽毛。
摸完后,他才拆下信件。其实会是谁给他寄的信,他心中隐隐已有猜测,但是看到信纸的署名后,难免还是惊讶——白觅安竟然给他写信了!
虽说久久不归乡,修书一封了寄亲情,是寻常兄弟间常有的事。可白觅安显然不是寻常狐。他和白觅安的兄弟情也和一般兄弟情有点区别。
虽然不愿承认,白尘绝默默叹了口气,他们间的兄弟情,或许有些廉价。
就像灯会过后无人问津的精巧灯笼,不论往日怎样的身价,都已是时过境迁了。
白觅安年纪尚小时,也曾黏黏糊糊地跟在他身后,像只甩不掉的小跟屁虫,两人之间的感情极好——当时,他们俩正相依为命。
毕竟,两人是没有亲狐庇护的野狐狸崽。
他拆开信纸,大概浏览了一下内容,瞳孔慢慢紧缩。
默然片刻,才放下信纸,没回信就放飞了东霜鸦,倚在椅子上,闭上眼,却毫无睡意。
“不要和人族有过多的纠缠。”
“在人间不过多久,便已经忘记她了吗?”
“你尾巴的问题已经找到了方法,等你回来。”
“白觅安。”
——他和白觅安之间,只有一个“她”。
那便是他们的母亲。
白尘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入睡的,浑浑噩噩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几乎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又在哪里。
夜里似乎下起了雨,水汽冲刷掉了炎意,浓烈的寒气自大开的窗子从庭院卷进来。
雨珠自屋檐而下的声响木鱼般敲了一夜,可即使在半睡半醒间,也没能获得一丝安宁。
白尘绝整个人陷在柔软蓬松的被褥中,面容和露出的脖颈锁骨一片白得像雪,一手搭在额头山,额上是细密的冷汗。
他无意识地蹙紧眉,唇色苍白。亵衣都被汗浸得湿透了,偏偏周身都在发冷,像淹没在了寒冷刺骨的冰潭中,挣脱不出。
直到一个温热的手掌摸上他的额头,舒适的温度如同一注清泉,白尘绝眉头稍缓,忍不住追逐那丝温度。
谢同尘的目光在一旁稍做停顿。雕花木窗大开,庭中花木被雨水摧残得满地都是花瓣,叶片上似乎还带着夜雨的寒意。
“你发热了。”
白尘绝唇间没什么血色,越发像个一触即碎的玉偶,眼下的青黑让他显得越发脆弱。
谢同尘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帮白尘绝倚到床头,又塞了几个软垫在他身后靠着,理好凌乱的发丝,端起瓷碗喂他喝汤。
白尘绝只穿着身雪白的亵衣,他丝毫没感觉哪里不对,只是享受这谢同尘的服务。
汤药苦涩的气息在口中弥漫开,白尘绝猝不及防,混沌的大脑顿时清醒了不少,眼泪汪汪。
“好苦!”
“良药苦口——说起来,哥昨晚怎么忘了关窗子?”
想起那封信,白尘绝刚刚打起一点的精神瞬间蔫了下去。
要走吗?
答案他比谁都清楚,他不想走。
就算不是为了尾巴,他也不想走。
是因为谢同尘吗?因为这份虚假的兄弟情分?
他最初是因为谢同尘与白觅安的相似,才在对方身上多放了一份注意。可如今,白觅安正在青丘等着他。
所以,他没有理由留在这。
“哥?”
白尘绝回过神。
他撞上谢同尘直直看向他的双眸,满满的映照着自己的人影,专注而纯粹的眼神让他心中一惊。
白尘绝病中混沌的大脑没能思考出什么结果,直觉却本能地被触动。
他忍不住道:“谢同尘……?”
他的思绪好像抓住某一点。心中某一处地方正与所熟悉的事物分崩离析。
有哪里似乎不太对劲——
谢同尘等了一阵,没等到这句话的下文:“……你刚才其实没在听吧。”
白尘绝:“啊?”
他好像一下被拽回了现实,一下将那些虚无缥缈的直觉抛到了脑后,心虚地拉过谢同尘的手,敷到自己额头上。
“头好晕……你摸,是不是烧得更厉害了?”
他装作病倒快要晕倒的样子,眼睛却仍圆圆睁着观察谢同尘的神色。
谢同尘看着他,没有作声。
白尘绝的脸很小,他的手只是放在对方的额头上,便能遮住大半。只剩被汤汁滋润的颜色漂亮的双唇,还有小巧的下巴在外面。
他的掌心痒痒的,是白尘绝纤长的睫毛,在他掌心中抖啊抖。
白尘绝透过对方的指缝看他,形状姣好的唇抿起。
可恶的谢同尘竟然没有反应,只是用那双墨黑的双眸看着他,看起来有点冷酷。
这个时候不应该关心兄长吗!
谢同尘笑了一声:“正好,药汤还没喝完。”
白尘绝:“……”
一瞬间,他眼前天地旋转,这次是真的头晕了——被谢同尘气得!
白尘绝头晕眼花,几乎看不清眼前,谢同尘察觉不对,一手强行制住他的下巴,逼他张开嘴。
他感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抵在唇畔。
下一刻,苦涩的药汁灌进来。
白尘绝:“?!”他被灌药了?谢同尘竟然敢灌他药!
被迫喝了药,尽管此时嘴里塞了个蜜饯,依旧不能抚平他内心的伤痕。他再也不想理谢同尘。
他决定病好就离家出走去青丘,于是在床上愤愤转过身,用屁股对着谢同尘。
谢同尘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白尘绝不想理他,伸手偷偷去够案上的蜜饯,心满意足地吃掉,没等唇齿边的甜意散开——
“你吃了阳气会不会好起来?”
白尘绝:“咳咳咳咳——!”他被蜜饯呛住了!
刚缓过来一点,白尘绝便怒而抄起一个软垫,打向谢同尘:“你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胡说八道!”
谢同尘稳稳站在床边,低头看他:“你刚才的意思,不是说自己想要阳气吗?”
“什么时候?”
纯粹的污蔑!
“你握着我的手往你头上放的时候,睫毛眨来眨去的时候,偷看我的时候。”谢同尘语气冷静。
白尘绝:“……”
六月也该飘雪了。
他本想反驳,却又想到自己都快该走了,多吃一顿阳气是一顿,反正亏的人总不是自己。
一袭白衣,墨发如瀑的美人端坐在床褥间,秀美的眉眼间因为病气带着些慵懒,向人勾了勾食指,轻声笑道:“好,我要阳气,你给不给?”
他嗅到熟悉的清浅气息,正随着谢同尘的靠近而加深。眼前人微微侧头,向他献上了最脆弱的脖颈。
像场沉默而虔诚的献祭,又像是无声而旖旎的邀请。
他咬了上去。
不似上次急迫,沉溺。毕竟今日没那么饿。
因此,他只是像猫儿一样咬着。不轻不重的力度像是心不在焉,又像是在玩弄自己的猎物。
这种时候,白尘绝竟然在走神,又在不知不觉间松了口。
“……我觉得哪里不太对。”
谢同尘眉宇微蹙:“哪里不对?”
白尘绝对自己忽然而来的情绪也颇为不解,他思考了一阵,恍然大悟。
他马上就要回到青丘了,或许他该对谢同尘说些话——比如说些兄长在临别前更应该说的话,而不是压榨兄弟的阳气。
原来自己是只如此有道德感的狐。
白尘绝组织了一下语言:“其实,我在外面还有一个弟弟。”
——他在青丘还有一个同为狐族的亲弟弟。
谢同尘倏然抬眸,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和我一样的弟弟?”
谢同尘除了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和白觅安也差不多吧?
白尘绝果断点点头:“所以,我也不能一直待在清石,毕竟还要过去陪——”
——陪一陪亲弟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他话音一顿,蹙眉低声痛呼:“你把我的手抓疼了!”
谢同尘的手冰冷至极,还带着些不易发觉的颤抖,铁箍般紧紧制住了白尘绝的小臂。
白尘绝迟钝地抬起头,对上谢同尘的双眸,他呼吸一滞,终于发现了现在与往日的不同之处,声音中不由得沾染了些慌张:“怎、怎么了?”
谢同尘安抚般向他轻笑,俊逸的眉眼盈盈传情,格外动人,却没由来得给白尘绝传递出强烈的危险感。
白尘绝瞳孔微微放大,本能地想要逃走,眼前人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谢同尘垂眸,直截了当道:“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