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玉堂拢衣襟的手指在烛火下泛着玉色,心口的黑蝎刺青被长袍锦缎遮住,这人又恢复了那副妖艳矜贵模样。
玉箫横在兰玉堂的膝头,他开口戏谑问:“可公主还未问在下要什么。”
“兰公子若觉得本宫无能,”萧钰指尖抚过茶盏,茶水漾开波纹,“此刻本宫便不会在这里。”
兰玉堂拍掌,声音带有几分赞赏:“在下没有看走眼。”
“该兰公子拿出诚意了,本宫对你一无所知,”萧钰依旧是一派凛然,“此前从未听闻上京有兰姓的大户人家,也从未见过你,你在上京是何身份?”
兰玉堂回答:“在下是浣南人,如今是莳花楼楼主,做些情报工作,公主若想知道什么,给在下些时间,都能得到答案。”
“原来楼主是个百事通,”萧钰换了个称呼,又继续道:“本宫没记错,此前来莳花楼遇见一位姑娘名唤琴香,弹得一手好琴,她亦是浣南人。”
“不错,琴香姑娘是在下的同乡,”兰玉堂妖异狭长的凤眸此刻变得温柔起来,其中掺了一丝不可觉察的惋惜,“琴香姑娘是楼中的清倌人,但一女子在这楼中过得并不容易。”
“琴香姑娘琴技一绝,甚至能比过宫中的乐师。”萧钰听出了兰玉堂的弦外之音,看模样兰玉堂与琴香关系匪浅,既不缺钱财,为何又让她在楼中卖艺。萧钰没问,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此前本宫见琴香姑娘时便觉得她亲切,她亦是兰公子的同乡,本宫理应照佛着,回头兰公子问问琴香姑娘,若她有意愿,本宫可以为她在京中另寻一份差事。”
兰玉堂凤眼微弯,似有高兴之意,“公主爽快。”
他又转了话题:“在下听闻公主的皇叔快要抵京了。”
齐王归京一事不是秘闻,萧钰道:“父皇说最早还需半月。”
“我看未必。”兰玉堂袖中滑落一出一封密函,边角染着暗红。兰玉堂指尖簌簌落下一簇金粉,竟在密函上拼出一副齿状轮廓:“三日前涿州驿站探子的密信,公主可认得这私印?”
萧钰垂眸,目光一点一点变冷:“是齐王所出。”
“不错,”兰玉堂道,“公主的皇叔瞒着今上,嘴上说得半月,恐怕自个偷摸着快到京畿了。”
萧钰蹙眉:“兰公子的意思是齐王未与随行侍卫一同归京,而是混淆所有人的视线,来了一出金蝉脱壳?”
兰玉堂靠在圈椅里,倦懒地点点头。
萧钰心存疑窦:“这位皇叔向来行事慎重不争不抢,瑞王刚落马,风口之上他怎敢……”
兰玉堂凤眸微挑:“当然是有要事了。”
萧钰看他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要说便说,怎地还跟本宫本宫卖关子。”
“时间仓促,在下暂时不知,”兰玉堂无辜地摇摇头:“只是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公主,至于是何要事,恐怕还得公主多留个心眼了。”
兰玉堂递给她一枚麒麟纹玉佩:“寻常时候,公主若想知道其他情报,派人拿此物件来莳花楼便是。”
*
马车停在莳花楼后巷。
萧钰唤来了影“子”,吩咐道:“即刻派人去京畿,查探是否有齐王的动向,切记行踪要隐蔽。”
“是。”影“子”领命,又融进夜色中。
华灯刚初上,下了一日的雨终于歇了,只剩阵阵凉风往衣裳里头钻,冬瑶正欲为萧钰披上斗篷,却被抬手制止。
墨玦驱马车回公主府,窗内绉纱掩住,车舆里头只坐了两个侍女。
萧钰穿着夜行衣,黑靴踏碎长平侯府后巷的积水。
拉下斗篷后,开门的下人立马认出了她。
老管家禀告时,正在书房读信件的裴令舟一个激灵,连忙吹熄了灯盏,将招景澄招呼了过来。
他郑重叮嘱道:“澄儿,一会你见着公主,就说不知阿兄去了何处,千万不要说府上有裴大哥这号人,知道了吗?”
景澄的肩膀被他捏得生疼,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拍胸脯保证道:“知道了,裴大哥放心吧,公主问什么我都不知道,我也从来不认识裴大哥。”
景澄懂事早,也是个聪明的孩子,裴令舟放下心来:“好好招待公主,她应当待一会就走了,千万不要露出什么破绽。”他唠叨完几句后,匆匆进书房扭动机关,钻入暗道急忙赶回将军府去了。
此前他与萧钰在将军府见过面,若让她在长平侯府瞧见了将军府的裴管家……裴令舟不敢继续想下去,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脚程。
侯府的老管家边说边迎着萧钰到了前厅,碰上从游廊钻出的景澄,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打招呼,景澄率先跑了过来,激动地险些摔在地上:“公主!公主!”
“公主,你还记得我吗?”景澄瞪大眼睛,满心欢喜地期待问,毕竟上回是他们头一回见面。
“当然记得,你是澄儿,”萧钰莞尔,“上回见到你,你还说要送我一只小狗呢。”
“圆圆已经生下小狗了,阿兄近日不常在府上,我正愁见不到公主,不知该如何送,没想到公主就来了府上,”景澄转忧为喜,提议道:“阿兄过阵子才会回来,公主不妨现在和我一起去挑一只吧!”
萧钰本来是随口一提,此刻不想扰了孩子的兴致,答应道:“好啊,澄儿带我去看看。”
长平侯府上下人本就没几个,萧钰便让他们不必招待,任由景澄提灯笼领着转到侯府后院狗棚去。
雨后的青石板缝里钻出青苔,爬藤丈余宽的榫卯狗屋半掩住,屋顶铺着茅草,雨落不腐,日晒不蠹,窝里头铺着棉麻软垫,最上层还垫着半旧的云纹锦缎。
听见来人动静后,一只黑狗摇摇尾巴从窝里钻出来。
萧钰一眼认出它来——是那日景澄紧追的长毛黑犬,不料在朱雀街上逼停了她的马车。萧钰小心地朝它唤了声:“团团?”
黑犬立刻抖起了精气神,吐着舌头就要过来。
景澄招手呵退黑狗:“回去!不准扑公主!”
紧接着狗窝里又蛄蛹出来一只雪白的长毛犬,身形看着比黑犬小一些,浑身绒毛蓬蓬松松,眼睛圆溜溜的,及其清秀可爱。
萧钰笑着问:“它便是圆圆?”
“对,”景澄夸道,“圆圆可比某只黑狗乖多了。”
这只雪白的长毛犬没见过萧钰,起初有些谨慎害怕不敢靠近,萧钰唤了它两声,圆圆便走过来蹭了蹭萧钰的腿。
萧钰蹲身正要摸它的头,突然看见白犬颈间那枚精致的平安锁,心中如针扎倏地缩了一下,当即愣住了。
她绝不会认错。
前世生辰,薛傅延为萧钰打了一只平安锁,她曾戴过几日,熟悉它的样式;前些天过生辰时,薛傅延上门,送了她一只同样的平安锁,只是这东西分明是贺修筠趁她吃醉酒拿走了,怎会出现在侯府?
白犬似有不解,抬头乖乖地蹭到萧钰停在半空的掌心,掌间绒绒的柔软触感让她瞬间回了神。
“看来澄儿很喜欢圆圆,这枚平安锁很好看,”萧钰边说着,目光却紧紧被圆圆颈间的物什抓住,她故作困惑问:“是澄儿亲自给圆圆打的?”
甭说景澄了,就连将平安锁带回府的裴令舟都不知晓其是何来历,景澄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一转,斟酌道:“这是阿兄给圆圆的。”
萧钰唇角笑涟轻牵,好奇问道:“不会跑丢吗?”
“阿兄给它系了有半月多,还从未丢过。”
半月多以前,正是她的生辰。大脑有些空白,萧钰依然沉静垂眼道:“圆圆不好动,是要乖些。”
景澄招呼她:“公主,挑两只喜欢的小狗,等断奶后我让人给您送到府上去。”
萧钰同景澄站在狗棚旁,里头软垫上五只幼犬正睡得香甜。她转念一想:“既然如此,小狗先养在这里,等它们断奶后我再来挑选好不好?”
萧钰语气中藏了几分狡黠:“为了换小狗,我也给澄儿准备了一份秘密礼物。”
“真的吗?”景澄一副不好意思接受的模样,眼睛却浸染了笑意格外明亮。
萧钰微微俯下身,在景澄耳畔悄悄说:“但既然是秘密礼物,今日这件事只能有我们两个知道,可以吗?”
景澄若有所思——他既没暴露阿兄的行踪,也没有暴露裴大哥的身份,与公主讨论的也都是小狗的事情……而且他真的很想要秘密礼物。
萧钰也不急,含笑看着景澄,耐心等他的答复。
光影明灭,景澄借着手上灯笼的光抬眼觑她,正对上萧钰的眼睛后蓦地转过头去。只听他一口答应:“好。”
萧钰又陪景澄去前院玩了会秋千,二更天的梆子响了两声,仍不见景珩回府的动静,萧钰借天色晚离开。
回府后,萧钰便一言不发,侍女说她的脸色及其不好。
“墨玦。”
“属下在。”
萧钰最后确认:“此前派去长平侯府和将军府的盯梢探子有消息了吗?”
墨玦摇头,这也在萧钰意料之中。或许那人早就发觉她在府外派了暗哨,萧钰道:“继续盯着。”
贸然撤去暗哨才叫人起疑,既然不想让她发现……罢了。
“都退下,本宫自己待一会。”萧钰关了殿门,侍女们察言观色纷纷退了出去。
天上铅云散去,月华潺潺透过游云淌进庭院内,葱茏花木间偶尔响起几声虫鸣,愈显阒静。
烛光葳蕤,映得萧钰面色白如新雪,她枕着小臂伏在案上,眼眸微阖。
经历过一遭生死,萧钰自认为情绪不会被轻易左右,然而此刻也只能竭力缓解胸口那方——摧枯拉朽的心跳。
犹记前世出征那日,萧钰独自站在城墙上,淋着雪偷偷送他北去,她本以为是二人心照不宣地不忍离别,原来那人早就站在身后,与她好好道了别。
恍惚间又见前世弥留之际,一朝宫变,改朝换代,新帝罔顾礼法,将前朝故去公主的牌位,虔诚供在皇后位置上。
他不曾战死,也从未失约。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今生再见那日,晚棠未谢,青年人的嗓音割破温存的季春余阳,尽管萧钰触了他的逆鳞,那人依然向她示好。这时萧钰便怀疑景珩与贺修筠的关系,只是此后一段时间,心中的猜测还是不够大胆——
无数纷杂画面涌来,缠绕两世的记忆在她脑中串成一条完整的链,玄甲与锦袍重叠,银面与玉冠交融。
“从始至终,”萧钰启唇自语,带着颤音,“都是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