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李鸿祯的药杵在钵里发出细碎声响,小炉上的药鼎咕嘟冒着热气,满室药香。
“皇上脉象已稳,只需静养几日便无大碍。”
明德帝精神已经转好,待李鸿祯验过膳食,将陈皇后淑贵妃一同叫来用了饭。萧钰和萧懿姝也留下陪同明德帝。
“今日的汤倒比往日鲜美些。”许是早膳未吃好的缘故,明德帝将银勺中的汤送入口中,格外餍足。
“皇上有所不知,今日一查,御膳房猫腻大得很,甚至还牵扯到养心殿的太监,近几日皇后娘娘决定把御膳房翻个底朝天查个透。”淑贵妃道。
“臣妾同淑贵妃商量,暂时将宫中膳食一事交由尚食局,”陈皇后道,“既然皇上满意,臣妾也就放心了。”
明德帝听陈皇后和淑贵妃将今日之事一一道来,面对先斩后奏的情形,也没有责问怪罪,“六局那边与内务府和养心殿没有什么瓜葛,交由她们,倒也稳妥。”
他的脸上看不出来喜怒,一边用膳一边说:“你们放手查便是。”
一顿饭倒也吃得其乐融融。
用完膳,明德帝挥了挥手,“钰儿和姝儿先回府,宫务交由皇后和淑贵妃料理。”
“儿臣告退,父皇万安。”
戌时初的夕阳将皇城染成赤金色,檐角的铃在秋风中轻颤,引得萧钰心事重重。
李鸿祯说明德帝的身子静养调理几日便好,恰巧立秋祈福朝中官员休沐七日,明德帝咳血不适的事也盖了过去,折子由太子萧懿恒暂代处理。
宫中膳食已经被尚食局及四司接管,或许,这只是个开始。
*
甫一回府,萧钰被檐上跃下的身影惊退半步。
“丫头且看,这一招移花接木!”
老头儿一身素衣打扮,鬓发霜白如落雪,脸色却比寻常五旬人红润。他忽然从袖中抖出一个木雕娃娃,娃娃的脑袋上斜插着一朵花。
“老夫前日刚雕的,像不像你小时候?”
“师父还是一如既往地……”萧钰低咳一声,看着他,眼角微弯,“老当益壮,童心未泯。”
少时的记忆涌上心头。陈皇后送萧钰到栖云山同“隐世圣手”杜蘅学了许久的医理,杜蘅是个怪人,性格活泼似孩童,偏生常年一人隐居在山中,避世不出。
起初,杜蘅无意收这个徒弟,几日后,竟一点一点稀罕起萧钰,不论如何也要留她多学些时日。
陈皇后给她派了些暗卫,由侍女春雨陪着,断断续续算下来,在栖云山上待的时日有两年了。哪怕后来萧钰长到了十岁,被接回宫中,也时常回山上看望。
今日杜衡下山,也是破天荒。
“一时不知道丫头在夸老夫年轻,还是笑老夫孩子气。”他嬉皮笑脸地指指点点。
萧钰睫毛垂了垂,一本正经开口:“师父知晓,对于您,钰儿向来直言。”
“好了好了,说正事。”杜蘅面色突然严肃起来,“老夫听闻这段时日京中不太平,去香云寺祈福还起了火?可有受伤?”
“师父安心,我自有分寸,不会有事的。”
“今日下山,还有一件事,”杜蘅叹了一口气,“你母后的身子内里日日亏虚,但想补身子不可一蹴而就。”
“若长时间泡在药罐里也不行,”他摇摇头,“是药三分毒,届时就算补好,怕是回不到往日的精神了。”
萧钰的唇动了动,情绪难掩,努力忍耐:“母后近来精神不错,竟不是好转之兆。”
杜蘅压低声音,语带嘲弄:“丫头,你那皇帝老子心淬了毒一样。”
“不过嘛,老夫倒不是完全没有法子。”他眼睛亮了亮,又为难道:“只是需雪参花、太岁两味引子。”
这两味药材萧钰从未见过,甚至药籍中都极少读到。
杜蘅将手中的物什抛过来,萧钰顺手接住,这木雕娃娃端详起来十分滑稽。
“雪参花长在极寒处的雪山上,太岁就是肉灵芝,这东西更是稀少得很!”杜蘅话锋一转:“不过,黑市里能买到真货。”
萧钰皱眉:“您怎么知道?”
“当然是亲自去探听到的。”
萧钰更纳闷了,杜蘅常年隐居,如何得知黑市一说。她问:“黑市在哪?您是如何混进去的?”
“丫头可知莳花楼,那楼底下可暗藏玄机,老夫扮作乞丐混入黑市蹲守,听见里头有贩子说过。”下一刻,杜蘅突然泄了气,失落道,“可惜未到两日,老夫就被人连打带拽扔了出来。”
“师父,您……”萧钰喉间一哽,牵起一个勉强的笑,话到嘴边被杜蘅打断了回去。
杜蘅嘿嘿一笑:“老夫能有什么事?这不活生生地、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
见杜蘅还有力气从房檐上跳下来吓唬她,萧钰放下心来,继续问:“师父这花是如何得来的?”
“丫头也是傻,从小被老夫骗到大,”杜蘅喟叹,“这并非引子,只是长得像些,丫头路子多,想买到真货恐怕需要你想些办法了。”
萧钰手指攥紧木雕娃娃:“交给钰儿便好。”
“老夫等你消息。”说罢,杜蘅告辞而去,只剩衣角在暮风中鼓动。
*
萧钰穿着一身素雅衣服,鸦发简单绾了个小髻,一支银簪斜斜别住,精致出尘。
杜蘅走后,她换了一身行头,趁着暮色往莳花楼去了。
华灯初上,兰玉堂看着这位入夜造访的客人,听她道明来意后,笑道:“公主可知,地上黄白之物交易与地下那处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黑市的生意,在下也不好插手。”
“井水自归井,河水自流河。”萧钰轻笑点头,继而道,“本宫没去过黑市,兰公子领路便好,别无他需。”
“鬼市买卖不问来历,不问真伪,不退不换,不做买卖人的生意,不做血腥生意。”兰玉堂一一道来,问道,“公主要做的生意可在范畴之内?”
黑市亦称鬼市,夜幕降临市开,鸡鸣时闭,与地面上的集市不同,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本宫要做药材生意,”萧钰道,“救人的药材。”
“话先说在前头。”兰玉堂看了眼窗外天色,站起身来,“在下只能引荐,至于生意做不做得成,就看公主自己了。”
“兰公子放心。”萧钰应声,由兰玉堂领路。
杜蘅所说不假,黑市入口藏在莳花楼临河一边的一间店铺内,墙面打通,一条石阶几经折转,通往地下。
兰玉堂将她领至此处便离开了。
萧钰拾级而下,观察周遭。
延展而下石道不窄,并排能容三至四人,装潢也不像寻常暗室那般简陋。只是光线昏暗,每隔一段距离,壁上只有右侧悬着一盏烛灯,石道明暗两界分明,半亮半昏。
往黑市去的商客皆走昏暗无光的左侧,萧钰匿在石道阴影中,墨玦跟在她身后。
地下黑市本就是不见天日之处,亦不见几盏灯。烛火昏黄,仅能够照亮地摊处物什的方寸之地,商客来来往往,面容皆遮掩在黑暗中,不以示人。
截然不同的是远处那座飞檐斗拱的楼阁,灯火透亮,琉璃灯悬,与黑市这处相比,堪称天上银河。
黑市交易日日流动,以摆地摊为主,那处楼阁做的是什么生意?
萧钰边逛边思忖着。
先前杜蘅给她看了太岁的图,形似普通灵芝,却长得更大;雪参花长得像白日木雕娃娃上插的那朵花。然而逛好些个摊子,萧钰也没瞧见这两样东西。
路过一座茶棚,借着微弱烛光,萧钰听见是两位虬髯客在交谈。
黑市规矩,不得探听旁人隐私,但萧钰对他们谈论的话题颇有兴致,况且那两人的声音也不小。
她要了一碗茶坐在那两人附近。
“那楼里……”一人压低声音,“听说前日拍了个西域舞姬,几个公子哥跪着竞价最后卖了这个数。”
萧钰背着身,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数。
“活人也敢卖?”另一人灌了一口冷茶,“岂非破了规矩?”
“笑话!”那人语带讥讽,突然指向远处那座楼,“那儿二楼以上的买卖根本没有规矩,钱就是规矩。”
“还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先前那座楼内做拍卖生意,每日都有不少金贵物,并且那处没有什么规矩限制,只要不得罪黑市主,有钱便能横行。
待那两人走后,萧钰在桌上留下一锭银子,继续寻那两味药引。她贴着摊位前行,此处卖金石玉器居多,也有不少珍奇物什。
转角一处摊位引起了萧钰的注意,她凑近一瞧,眼露失望。杜蘅说的太岁应是血珊瑚色的肉灵芝,此刻却只看见贩子用大朵灵芝染色冒充的假货。
萧钰低低叹了口气。
戴斗笠的贩子突然出声:“姑娘好眼光。”
那是一个年迈老妇人,此处看不清彼此的脸,萧钰只听声音猜测。
他掀开货箱的粗布,自里头摸出一朵灵芝,呈到微弱光下,问:“您要找的可是它?”
萧钰看清楚了,那是一双年轻白皙的女子手,只是两只手各自缺了一根大拇指,与摊贩的声音极其不相配。至于她手上的药材,萧钰辨不出真假。
“您开多少?”萧钰问。
“五千两,”摊贩补充道,“少一个子不卖。”
萧钰掏出锦囊中的金叶子,那人看过以后,满意道:“成交。”
尽管这人有开口乱要价的嫌疑,萧钰也不与摊贩争论议价,只要能寻到真药材,花多少都值,今夜她打算把能瞧入眼的都买回去,让杜蘅辨一辨真假。
半时辰后,萧钰停在一处摊子前,盯着那朵雪白的干花。
摊主是个年轻男人,他开口:“来了黑市就该知晓,不论您是达官显贵,皇室宗亲,到了这儿,便要依着地下的规矩,姑娘是我的买主,该由我开价。”
这人话多得反常,但萧钰看上了他手里的货,温声道:“您尽管开价。”
“姑娘不知,黑市买卖不一定要拿金银交易。”那男人不经意地将手里的灯抬了抬,瞥了眼萧钰的脸立马收回视线,另一只手拿起雪参花,“您瞧这货,错我我这家可就没有了。”
男人使坏的小动作她看在眼里,却也没管。
这人葫芦里没卖好药,萧钰本不想与他废话,但放眼整个黑市,雪参花和太岁卖主极少,恰巧这人手上有一株雪参花,有侍卫暗中跟着,她决定暂时让步。
“请姑娘跟在下来,我们换个地方谈。”萧钰由这人领着,顺着小道,往那处金碧辉煌的楼阁走去。
楼高四层,屋顶金漆雕龙,琉璃作凤,极其气派奢华,灯光映得整座楼如置白昼,也被黑市商贩称为不夜楼。
“生死坊。”萧钰听着楼内传出的嘈杂声,念了一遍楼阁前的金漆牌匾,试问那卖主没走错地方。
卖主男人掀开珠帘,赌客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混着骰子点数的报唱。萧钰跟他进了大堂,堂内摆放的赌桌一次排开,不少地方围满了人,她被领到一张闲置的赌桌上。
“我没有闲心同你下赌坊。”萧钰不耐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卖主男人约莫三旬年纪,正笑眯眯盯着她的脸,道:“姑娘莫生气,我的要求是,您与我赌一局。”
萧钰蹙眉:“可我不会赌。”
顶楼雅间,视野极佳。月白袍的年轻公子透过雕花窗,将赌坊大堂内一览无余。忽然,他眼睛一亮,饶有兴致:“哟?你瞧。”
对面的人悠闲坐在太师椅上品茗,闻言不为所动,甚至没分给他一个眼神。
月白袍的公子挑眉,道:“我在画像上见过那女子,若没记错,是宫里的公主。”
景珩从椅上起身,不动声色地端着瓷盏,同他坐在窗边,视线投去大堂,一眼落在那个身影上。
下一刻,他撂下茶杯,拂袖离去:“失陪。”
“受什么刺激了?不是前几日才过立秋?”月白袍公子一脸无奈,叹道:“春日来了。”说罢,他斜倚在窗边,继续看戏。
牌桌前,萧钰道:“此处交易一字千金,我本不该陪您折腾这么久,您不妨开旁的条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何乐不为。”
“先别着急嘛,瞧着姑娘也不像缺钱财的人,不如玩点更刺激的。”
“没玩过也无妨,我教您便是,再说这东西,两分靠技巧,八分靠气运,否则怎叫作赌呢?”卖主男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