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魏奉言亲自发问,所以墨端行即便沉默,也不会太久,抬眼收了思绪,话声沉慢如常,“回陛下,此事当年,不过百姓间以讹传讹。不想,如今为有心人利用,大肆宣扬。未能早作察觉,甚而造就今日朝上这出闹剧,实乃臣之过。”
当此时候,单凭这一句话就想把事情盖过去,多少有些勉强。
而今,两边各执一词,偏又都是空口无凭,一时间,也不知该相信谁。碍于君威难犯,百官虽不敢交头接耳,却也是私底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还是刑部尚书李谨年出列,再掀波澜,“墨相此言,实有护短之嫌。此事若非千真万确,当年舍妹入门才不过七月,怎就那般匆忙产子,难不成还能是她自己一不小心给摔的?”
李谨年这番话可算是让后头的朝臣纳了闷,原以为此人同右相实属一家,而今这又是唱的哪出,怎还杠上了?难道说,李府千金的入选,与墨相无关?那又会是谁,给扶的那一把?
此中有那么几个眼尖的,正好扫到了眼对侧最前方那处,至今未发一语的左相,低头眼珠转悠那么一个来回,当即了悟。
说好听了,是在四个人中选一个做正妃,但说白了,可不就是在右相嫡女同左相嫡次女之间选一个吗?
论及手底下的门生故吏,比之右相,左相到底差了点儿。陛下既已铁了心要保太子,想必心下早有决断。可以左相的心气,又岂会让自家闺女在侧妃的位子上屈就?
李谨年,这是在给左相,当马前卒啊!这回要是能成功踢掉右相家的闺女,那太子妃的桂冠会花落谁家,当的是毫无悬念。如此果断地斩断同右相的一切关系,进而站到左相一边,李谨年倒也真是豁出去了。
不过,若是今日右相家的真被踢出局去,此消彼长,来日说不准谁越到谁头上去,眼下若是能在左相面前先露个脸,那来日……
有人跃跃欲试,且一只脚都已经迈出去了,不想下一瞬,又给悄悄缩了回来。虽说季相用人唯亲且心胸狭隘,但墨相又何尝是个好相与的?方才险些铸下大错,这浑水一旦蹚进去,再想出来,可没那么容易……还是别掺和,一旁看戏的好,就看两位相爷同两位尚书,怎么斗法了。
这诸多思绪,真就是一瞬间,而此时的李谨年,俨然已是一副作为苦主亲眷,誓要讨个公道的嘴脸,声讨出声,“这些年舍妹一人忍下了多少委屈,墨相如今竟是连句实话都不愿意给吗?”此番言辞切切,直教人还未知事情之全貌便先信上了几分。
恶人,往往先告状,李谨年今日敢这么死追着不放,无外乎是他咬准了墨端行不会当着文武百官乃至陛下的面,自认当年做下的糊涂事。
身为百官之首,若是当众失了颜面与德行,那离下去便不远了。今日,墨端行若还想保自己的官位,就需把自家闺女推人一事当殿坐实。他倒是不信了,当年眼都不眨径直选了名声的右相,今日还能去保自家闺女不成?
饶是李谨年算计至此,却也没能算到,墨端行压根不接他这茬。只见,对方侧了侧眸,仅以余光落在他的身上,“老夫的女儿什么心性,老夫心里清楚得很。倒是李尚书府中千金,前些日子当街与人逞凶斗狠,最后更是纵马伤人,不知现下,那几家苦主可安抚妥当了?”
未料墨端行连此事都知晓,李谨年一下乱了阵脚,别的且先不说,单说今日朝议,太子,可也在啊!
这会儿,李谨年都不敢去看魏令钧有没有回头。他家霜儿若是因此招了太子的不喜,即便日后如愿坐上侧妃的位子,怕也是难得其欢心。如此煞费苦心的筹谋,若是只能换回他家霜儿入东宫后的一番冷遇,那才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偏生早前应承下了郑国公,如今想退,谈何容易?
一番挣扎过后,李谨年索性心一横,打算来个先发制人以避过此事,不想,他这一急,冲口而出便是一句,“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这话一出,李谨年自己都是一愣。这真是最不该说出口的一句话。
虽说朝野上下早已在多年前经历了一场大换血,但终归还是有不少老臣。一个两个都没忍住,就这么抬眼去看,而当他们瞥见御座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魏奉言一瞬寒下了脸时,尽皆呼吸一滞,慌忙低下头,那惶恐不安的模样,就像是回到了当年的那场骚乱。
此间,也只有大内总管王直捕捉到了那位背对百官的太子殿下此时的神情,宫中数十载,纵是他早已阅尽百态以至于没了情绪起伏,也禁不住皱了皱眉。
而这一切皆因,当年震惊朝野内外的那道废后诏书,便是始于某人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
那也不过是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里,由一名往日里都没见弹劾甚或针对过谁的言官从容出列,面不改色地道出了那么一句开场白,就此拉开了废后的序幕。可如今,这名言官,却是早已不在殿上了。
背后冷汗泠泠,李谨年不由咽了咽声,他知道,自己这下,算是把陛下和太子都开罪了。
至此,朝议自是无法再继续下去,魏奉言冷着脸起身,由王直上前宣布退朝,转而留下太子,以及他的那四位岳父人选,于太华殿偏殿再议。
太华殿的那处偏殿,若是徒步行去,约要走上一刻钟。而这一刻钟里,足够那些人各自谋算了。
……
……
偏殿内,魏奉言往那儿一坐。案前,太子居中,其身后两侧分别是两位相国和两位尚书。
能一路做到尚书的位置,当得是个人精。遂而,在早前不算长也不算短的一刻钟里,李谨年心中那点惶恐不安的情绪早已被收拾得当。
眼下,对于除了墨端行外的这三人来说,墨如初那事儿,就算是假的,它也必须是真的。
然而,座间人没有说话,谁也不敢先说话,以至于早已打好腹稿的兵、刑两部尚书于正欲开口之际,又齐齐偃旗息鼓。
尤其是李谨年,他方才可是揭了陛下和太子的伤疤,谁知这两人当下是何心境?这会儿去撞枪口,要是再给触了霉头可怎么好?
而在魏奉言看来,此处偏殿虽没有太华殿那样,能居高临下,将一干人等的神色尽收眼底,却也一览无余,犀利的目光掠过那五人的脸——
一个一脸漠不关心、事不关己,好似今日朝议上吵成那样,争的,不是他的妻子人选,更不是他东宫的后院。旁侧两个眼观鼻鼻观心,安之若素。最后那两个,就差没把想法写脸上了。
沉了沉气,他可没打算让这批人继续方才的争吵,遂抬眉,似是敲打,又似施恩,“墨端行,在场的,都是聪明的,出去不会嚼舌根。有些在朝议上不方便说的,现在,你可以说了。”魏奉言那看似褒奖,实则警告的前半句,让那三人心中各自咯噔了一声。
而终是在心底做下了决断的墨端行则是迈步上前,拱手声稳气也稳,“回陛下,臣之二子……乃是足月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