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仗着援兵将至,梁士彦愈发嚣张,他不仅日日叫阵,还加快了攻城的节奏。
任飞冷眼看着,命人将裹满火油的落石投射出去。
火油沾衣即燃,顿时,城下犹如炼狱,充满了北周士兵恐惧的嘶吼声。
梁士彦后退数里,咬牙大骂,“众将士听令,后退者死,先攻入寿阳城者封爵赐田。”
如此,有些想靠着军功发迹的士兵们顾不得恐惧,发狠地一股脑往前冲,然后闯入火海,变成移动的火源。
城墙下,人群涌动,皮肤烧焦的味道大片大片散开,令人作呕。
天渐渐黑沉,厚重的云层翻涌如同把人卷入深渊的巨口。
不知不觉,一片、两片......雪花纷纷扬扬,逐渐变成鹅毛飞絮,灭了希望的火种。
北周士兵先是一愣,然后欢呼起来,士气高涨。
梁士彦怔愣,随即感激地抬头,向上苍献上一拜,“天佑北周,将士们,冲!”
相比之下,陈朝的将士陷入绝望,他们不可置信、迷茫,低喃着天亡南陈。
可张挽知道,那是火球的暖气流遇到了冷气流,加上云层中的水汽凝结成的雨雪,天时、地利、人和三个因素他们一样不占,此战没有继续的必要。
张挽拉住任飞的手,眉头紧皱,“撤。”
此时,刘副将也上前一拜,焦急道,“请小将军先行撤退。”
任飞紧紧攥着长枪,纤长的脖子满是青筋,他的眸色变得鲜红,犹如翻涌的血液,搅动着不甘与屈辱。
许久,他从喉咙中挤出声音,嘶哑而干裂,“撤军。”
“诺。”
刘副将安排好出城路线,便准备告退,前去守城。
任飞连忙叫住他,不容拒绝道,“一起撤。”
刘副将抱拳摇头,满脸血渍依旧掩盖不住那双晶亮的眸子。
那里有对国家的忠诚,对寿阳的热爱,对兵士的担当,没有一丝溃逃。
张挽拉住他,声音颤抖,“刘副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活着才有机会。”
刘副将摇摇头,他站直了身子,留恋地看一眼身后的寿阳,泪光闪烁,“小将军还不知道,寿阳是末将的故乡,只要能守住它,末将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若是守不住,也算落叶归根,不负门楣。”说完,刘副将露出释然的神色,唇角扯出几丝笑意。
话刚落,又一个小兵上前,笑道,“将军,寿阳也是我的家,我也要留下来。”
“我也是。”
张挽看着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心似是被一团乱麻堵塞,令人喘不上气。
她紧紧咬住嘴唇,生怕哽咽脱口而出,扰乱军心。
勇敢不是无所畏惧,不是不知者无畏,而是明明害怕,明明知道会粉身碎骨,仍旧一往无前,九死不悔。
山河破碎,君子无畏,舍身而取义,她突然想起了上学时期课堂上语文老师深情的诵读。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当初不知深意,如今泣不能声。
刘副将率先打破悲苦的氛围,继续催促,“小将军快走,不要耽误时间,若是您能逃出去,定要夺回寿阳,为我们报仇。”
任飞攥紧拳头,指节逐渐青白。
他凭什么诘问别人,质疑他人贪生怕死?
临阵逃脱的是他自己,不是吗?
“对不起。”
任飞捂住眼睛,让指尖带走湿热,他决绝转身,不敢再回头。
待出了寿阳,那座被大火燃烧的城池已被白雪覆盖,那份白遮住了杀戮的红,遮住了断壁残垣,遮住了尸骨,还天地一份洁净。
寿阳城越来越远,战争的声音也几不可闻,冒着风雪,任飞回望来时的路,一动不动。
许久,白雪将他覆盖,他睁大眼睛,抖落簌簌冰晶,声音哑的可怕,“去兖州。”
一路行来,任飞沉默不语。
张挽盯着沉寂的他,颇为心疼,“我们已经尽力了,不要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
她坐到他身边,轻轻握住冰凉的手,神色疲倦。
“任飞,你不是临阵脱逃,你还有其他任务,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任飞扭身,缓缓抱住柔软的身躯,似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越抱越紧。
张挽感受着轻轻颤抖的身体,双手轻抚他的背。
突然,一阵湿热划过脖子,她怔愣片刻,微微一笑。
哭出来就好了。
任飞将头深深埋入她的颈中,哑声道,“我迟早会把寿阳夺回来的。”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总之不过都是华夏儿女。
张挽穿越而来,一直对陈朝没有什么家国情怀。
她想要的不过是护住自己的朋友,护住百姓免受战乱。
可这次不一样,看到刘副将和将士们慷慨就义,舍身赴死,那一刻,她好像也能把陈国当成自己的家国。
它不是出身赋予的。
而是那些亲人、战友,是他们让她也想要守护陈国。
张挽坚定点头,轻喃道,“我们一起。”
半夜,刚停的雪又开始洋洋洒洒,遮蔽月色。
任飞等人顺着官道,一路疾驰。
约莫寅时,他们到达大王山脚下,官道沿着山脚蜿蜒向前,道路两旁枯枝投下团团黑影,平添几分可怖。
任飞勒马,望着看不见尽头的路,眉头紧拧,还要穿过大王山,才能抵达兖州。
“兄弟们,继续赶路。”
寒风如刃,割裂枯枝上的积雪,雪团混着飞舞的棉絮直直盖在脸上,令人睁不开双眼。
万籁俱静,视线受阻,只听得马蹄踏着厚雪的簌簌声。
忽然,一阵铁链声响起,众人骤然警觉,扬绳勒马,可雪天路滑,已然来不及,不少士兵纷纷坠马。
孙豹眯起眼睛,看清雪里隐藏的绊马索,连忙扯着嗓子吼起来,“有埋伏!”
任飞握紧长枪,眉眼凝着寒冰,他环视四周,冷声道,“宵小之辈只会躲躲藏藏,有本事现身,一决高下。”
话音刚落,刺耳的口哨声响彻雪夜,四周渐渐出现人影,不消片刻,就将任飞等人团团围住。
这群人皆戴着面罩,看不清神色。
张挽默默打量他们,视线从穿衣打扮转移到武器形制上,不由皱眉,“任飞,他们不是北周追兵。”
任飞上前,“你们是谁派来的?”
对方首领并不答话,露在面罩外的眼睛泛着冷光,只见他一抬手,所有人一拥而上,招式猛烈,夺人性命的意图昭然若揭。
张挽身法灵活,转身间便干掉了三个人。
她看向为首的男子,突然冷笑,“长沙王的人?”
闻言,那男子眼神一闪,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神色愈发冰冷,招式变得更加阴狠。
看来她猜对了。
首领提起大刀砍过来,刀锋凌厉,扫起细雪飞扬。张挽挥臂格挡,借力避开,后退数步。
短短一下,她的手臂被震得发麻。
首领杀意愈盛,转身继续挥刀,任飞余光一瞥,杀了两人挡在张挽面前,“我来对付。”
张挽点头,此人她不一定能打过。
任飞枪法精湛,武功造诣颇高,首领不敌渐渐吃力,他看向张挽,眸中染上些许焦急。
片刻后,他招式更加猛烈,使尽浑身解数,似乎急于摆脱任飞。
任飞看在眼里,心中了然,他挥舞长枪将他缠住,不让接近张挽分毫。
张挽一刀接一刀,发丝已被鲜血染红。
那些人见任飞以一当十,不敢靠近,转而向他们聚拢。
将士们守卫寿阳本就筋疲力尽,再加上雪天赶路,早已气力散尽,招架不住,不知不觉间已经死伤数人。
张挽将刀刺入敌人胸膛,迸溅的鲜血让她有一瞬间晃神。
忽然,后背传来刀剑刺入皮肤的声音,她打一激灵,转身望去,只见丁小三挡住她身后,一把刀穿透肋骨,涓涓鲜血染透铁甲。
“老大,小......心......”
说完,丁小三猛吐一口血,瞳孔涣散,渐渐垂下身子。
“小三!”
“小三!”丁二双眸猩红,发狠砍向那人,直到黑衣人尸首异处,仍旧不肯罢手。
刹那间,一左一右两名黑衣人偷袭,同时将刀刺入丁二胸膛。
张挽来不及抵挡,只能砍下那二人的头颅,染红雪地。
看着丁二倒在丁小三的尸体上,她浑身冰凉如坠冰窖,拿刀的手颤抖不止。
为什么?为什么!
保卫家国的将士没有马革裹尸,死在战场,反而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变成孤魂野鬼。
张挽粗声喘着气,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全身神经似要爆裂,她绝望仰头,泪流满面。
丁小三还没娶到心仪的新妇。
丁二的家中还有妻女盼他归家。
泪珠混着血迹划过脸颊,张挽眼神空洞而癫狂,仿佛从地狱爬出的幽魂。
“杀!”
张挽提刀冲向黑衣人,招式疯狂,身形过处鲜血四溅。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被血腥味填满,那一份洁净的白逐渐被鲜血染红,连枯枝都被溅上血色。
包围圈越来越小,孙豹捂着肩头的伤口,焦急道,“小将军,老大,你们找准时机先突围,我等留下拖住他们。”
孙豹心里清楚,凭借小将军和老大的功夫,他们定能逃脱,如今硬撑着,不过是为了他们。
“不行,要走一起走。”张挽坚定摇头,事到如今,她明白这些人是冲自己来得,死了那么多兄弟,她不能再拖累他们。
“老大,你们先走,”孙豹猛咳几声,肩上的血又溢出许多,“我是个粗人,除了杀人什么都不懂,你们身份贵重又足智多谋,你们活着,收复寿阳才有希望。”
张挽苦笑,心似乎被无数根针扎刺,“女娲造人,无分贵贱,到底是谁将人分成三六九等?”
她看向孙豹,目光坚定,“世上只会有一个孙豹,没有替代,我也一样,我若想活命,一看天意,二靠自己,绝不会踩着你们的鲜血踏出活路。”
张挽想起丁小三失神的瞳孔,喃喃低语,“否则,我也不知该怎么活下去。”
“老大。”孙豹抿唇不语。
突然,任飞轻笑出声,他看着她,染血的眸子有释然,有痛快。
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就是撤出寿阳。
他不想在同一个地方遗憾两次,“阿婉,幸好有你在身边,这次,我们生一起生,死一起死。”
“好,”张挽眉宇飞扬,猩红的眸子染上杀戮之色,她扬起环首刀,大喝,“冲,干死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