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傍晚时分,天空黑沉,大雪纷纷扬扬若四月飞花。
任飞翻墙进张府,绕了几圈,好不容易找到张挽住的客房,却见她披着素色斗篷立在檐下,怔怔地发呆。
那一头乌发用白丝带随意系起,慵懒地披在肩上。
任飞慢慢走进,待看清白玉面庞的倦容和眼下的乌青,心里一阵心疼,“好端端站屋外作甚,快进屋别回头生病了。”
张挽被吓了一跳,“你打哪来得,没个声音。”
任飞指指院墙笑道,“你之前怎么进的,我就怎么进的。”
张挽唇角微勾,阴沉了几天的面容终于浮起一丝笑意,“老头子总说要垒高院墙,还不是......”
话未说完,张挽顿住,鼻中又升起一阵酸意,小脸也跟着白了几分。
雪声簌簌,任飞掀开狐裘一把将张挽拥在怀中,因怀中人儿挣扎,搂在腰肢上的大手不由紧了几分。
“既然你不愿进屋,那我替你暖暖。”
任飞的无赖让张挽停下推搡,她索性将冰凉的身体靠他身上,突来的热气熏得小脸染上红云,连带着耳根开始发热。
“阿婉,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知道你难受,别忍着大哭一场,哭好了咱就好好生活,老师肯定希望你好好的。”
他话刚说完,玄金狐裘下传来一阵爆哭声。
张挽住在府中的每一天,院中的一砖一瓦都能让她看到老师或坐或站,或笑或骂。
还被待看清,这些场景便如昙花一现般幻化成泡影,随风消逝。
留下的只有裂痕,刀刀划在未亡人心中。
“任飞,只要那个人没死,我总能找到他,可老师死了,我上哪找他去?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再也不会有人拿着戒尺,追着她满院跑,再也不会有人连夜做空竹,哄着她玩,再也不会有人陪着她,上天入地胡诌上半天。
好不容易找到的天伦之乐在这世间蒸发消散。
而她还未好好报答,还来不及替他做些什么。
风雪飞扬,浓黑的眼睫沾染了白,任飞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也跟着湿了眼眶。
他紧紧地抱住她,任由她在自己怀中宣泄。
第二日醒来,已不见任飞的踪影,张挽揉揉酸涩的眼睛起身。
因着昨晚宣泄,心中郁结似被揉散,令人心情好了许多。
张挽打起精神出门,今日还有一场仗要打。
到了灵堂,只见张氏族人基本到齐,张洛华站在前方,见她来了点了点头。
这本是家事,张挽不便说话,她识相地默默退到一旁,只要洛华阿姊没事,今日她就当个透明人。
“人都到齐了,今日晚辈有事跟各位族人说。”张洛华环顾众人,语带哽咽,“父亲离世,遗愿便是落叶归根,晚辈身份不便,还要麻烦族人扶柩送阿父回乡。”
闻言,族中众人皆点头应是。
“这是应该的。”
“老大人待张氏恩重如山,我们愿意送他一程。”
见状,张洛华起身行礼感谢,“晚辈在此感谢各位族亲,”说着,她抬眸恳切道,“各位回到吴郡就暂且留下,替阿父守灵,十年不得踏出吴郡。”
众人哗然。
他们依附张种本就是因为他德高望重,在文坛有超凡的影响力,他的势力能够助子孙后代枝繁叶茂,平步青云。
可如今让他们十年不得踏出吴郡,等于葬送了仕途,这凭什么?
一位年长的族亲起身,笑道,“王妃可在开玩笑?”
张洛华微微一笑,“本妃没开玩笑。”
其他族人见此,亦是不甘心,他们将心底的不服喊出来,“凭什么?”
“送老大人归乡可以,但我们绝不会留在吴郡。”
一时间灵堂乱了起来,即使知道此事难办,张洛华还是冷了心,瞧着众人在阿父灵堂肆意谩骂,她的眼眶渐渐变红,眸中闪过一丝狠厉。
陈叔陵本避嫌守在屋外,听见里面乱作一团,连忙进屋上前揽住妻子微微颤抖的身体,厉声呵斥,“大胆!敢对本王的王妃无礼,想死?”
族人顿时噤声。
张洛华在他怀中逐渐平静下来,她冷眼环视族人,不容辩驳道,“这是阿父遗愿,各位若有异议,今日便可自请出族谱,以后所言所行皆与张氏无关。”
“各位回去好好思量,三天后给本妃答复。”
众人仍旧不服,可看着张洛华身后的始兴王,即使不甘也不敢上前争辩,憋得满脸通红。
张挽在一旁冷眼看着,眉头逐渐舒展开来,陈叔陵对待洛华阿姊情谊不假,她有人这般护着,相信老师在天之灵也能得到安慰。
太建十年正月十九,宜安葬、远行。
一大早,朱雀航覆满了白。
张氏族人披麻戴孝,浩浩汤汤扶柩,乘船向东而去。
三天时间,私下议论不得而知,可明面上无一人有异议,他们终究放不下张种背后的声望。
张洛华一动不动,看着族人远去,目光愈发冷清。
自此后,她再无阿父阿母关怀,也无族亲依附,人生没有来路,只剩归途。
张挽见她眼中蓄满泪水,却倔强的一声不吭,不由上前轻握住她的手。
“洛华阿姊,保重身体,老师希望你活得开心快乐。”
张洛华轻拍他的手,眸光从白船上移开,轻声道,“谢谢你,阿挽。”
见状,陈叔陵走来不着痕迹地拉过张洛华的手,将她和张挽隔开。
“如今建康城中起了流言,说寻阳太守是你弄死的,本王已经将太守的相关卷宗送到你府上,自己小心。”
张挽这几日都在忙老师的丧事,倒没有刻意留意此事。
“多谢王爷。”
陈叔陵低头望向张洛华,眸中划过温柔,“帮你就是帮王妃,所以你不用感谢本王。”
张挽吃了一嘴狗粮,她将那丝感激之情憋回心中,无语地瘪瘪嘴。
“王爷,下官斗胆问您一件事,”她直直盯向陈叔陵,事到如今也没法确认此人可不可信,但她决定赌一把,“当初下官在国子学进学,莫名其妙被人参了,王爷可知是谁?”
陈叔陵挑眉,心思一转便明白她想问何事,眉宇间闪过不屑,“何人本王不知,但不论是那次,还是收受贿赂一事,都与本王无关,也与阿固无关。”
张挽见他神色不假,不由皱眉。
既然陈叔陵没想杀她,太子也不会对她出手,那还有谁呢?
难不成真是江总?
建康城若说谁和她仇恨最深,那只有江总江大人了。
回府后,张挽直奔书房。
十五上元节刚过,城中便起了流言,说她嚣张跋扈,生性弑杀,西行赈灾时狠心杀了江州程太守。
又有人说,那程太守欺压百姓,贪污赈灾银,死有余辜,她是在替天行道。
一时间双方争执不下,流言愈演愈烈。
张挽仔细翻看陈叔陵送来的卷宗,眉头紧拧。
卷宗上写明程太守死于毒杀,凶手下落不明。
“阿婉。”
任飞也是听了那流言,处理完手中的活便急吼吼地找来,“有人颠倒黑白,来者不善。”
“别急。”张挽见他脚步匆匆,衣衫凌乱,抬手替他沏了壶茶。
朱时是太子的人,程太守之死,不过是他帮太子擦干净屁股,也是帮陈胤挣功铺路的手段。
程太守的死对于赈灾来说百利无一害,她当时便也没了深究之心。
可没想到东窗事发,脏水泼到了她的身上。
那朱时此人就着实可疑了。
任飞将茶水一饮而下,俊朗的面容升腾起怒气,“你才刚升任御史,就有人坐不住了。”
张挽倒觉得此事不止出于妒忌,流言来势汹汹,且流言内容时间还是江州赈灾时,这不由让她想到江总,他的儿子可是死在了寻阳。
“江总最近在做什么?”
任飞手捻白玉杯,凝神回忆半晌,“江总自从替儿子办完丧礼就闭门在家,除了上朝基本不出门,想来是因为儿子离世心情郁郁,为儿子守孝吧。”
张挽凝眉,“你说他儿子死在寻阳,他会善罢甘休吗?”
一行人西去江州赈灾,回来后皆升了官,唯独他的儿子死在寻阳,作为父亲怎会善罢甘休!
任飞恍然大悟,瞬间明白过来,“他突然发难,是想为儿子报仇,可是江远是失足落水,这事怎能算到你头上。”
张挽冷笑,不算她头上算谁身上?
同行的陈胤是太子的儿子,陈叔陵是朝廷的王爷,只有她,祖上庶民,虽有张丽华这层关系,但是太子怎会为了她放弃江家。
再说,她与江远本就有私仇,那她就是江总报丧子之仇最好的宣泄口。
张挽唤来金子,递给他一封信,“辛苦你跑一趟江州,帮我办件事,顺便把这封信交给寻阳县丞赵大人。”
“是,主子。”
任飞叫住即刻出门的金子,“让阿虎跟着你,他能打。”
张挽明白,此去江州阻碍重重,遂对着金子点点头。
待金子走后,她轻叹口气,“咱俩之间我就不多说谢了。”
张种丧事刚过就遇到流言,令人应接不暇,瞧着她清瘦的脸颊,任飞心中更多涌现的是心疼。
“阿挽,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就说,别跟我还客套,你知道的,为了你,我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张挽怔愣,压抑许久的悸动再次冲出胸膛。
心中孕育的暖意,随着血液流淌全身,她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在一千多年前的陈朝,好像也找到了可以一起奋战的战友。
她下意识避开任飞灼热的视线,敛下眸中感激,“行,我们就耐心等着,看江总能搞出什么阴招。”
任飞轻声一笑,“阿挽,我总觉得这次流言没这么简单。”
张挽看向他,眸光闪烁,“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