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寻阳,情况比在路上遇到的还要惨烈,城中断壁残垣,湿臭难闻。
赵广智早已命人在城中空旷处支楞起粥棚,可惜没有米粮,倒成了灾民避雨之所。
张挽隐下心中同情,赶紧令人架锅煮粥,当米的香味充斥整个粥棚,难民的眼里升起一丝希望,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大家排好队,每个人都有,不要急。”
这一刻,赵广智泪眼朦胧,百姓终于有救了。
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说哭就哭,看的张挽瞠目结舌,她拍拍他的肩膀,,一字一句道,“别光顾着哭,干活了。”
寻阳左靠九阳山,右靠近彭湖,本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若是正常的雨量,彭湖尚能缓解汛期的压力,可是今年雨期太长,彭湖水位上涨淹没周边农户,寻阳损失惨重。
张挽带着赵广智去江边勘察地形,又去临县附近转转,心中大概有了底。
陈胤白日忙着施粥放粮,事事亲历亲为,累的一刻不停歇,这种吃苦精神让张挽刮目相看,因为在她的印象里,他就是个自尊心强、好斗可又输不起的纨绔子弟。
晚饭期间,陈胤吃了好几碗米饭。
“我说你少吃点,好歹给灾民留点。”
陈胤翻白眼,“本殿下今日计算过,粮食管够。”
陈叔陵优雅地端着米饭,普通的瓷碗在他手里似乎变得比金玉还珍贵些。“我让人制了些竹筏,泥沙袋似乎也不够,已经命人去挖了。”
张挽停下筷子,“是去艾县吗?”
“正是。”
“还有永修。”张挽放下碗筷,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那是在考察后她根据勘察情况赶制出来的,她指着彭湖,手指又滑向永修,解释道,“赣水流经永修,我们挖河道到永修,打通和赣水的连接,然后引流可缓解彭湖汛期的压力。”
陈叔陵眼前一亮,艾县水渠少,夏季一旦雨量小,农作物就会因为缺水旱死,农户损失惨重。
所以他计划在艾县挖水塘,再从彭湖挖渠引流,这样不仅缓解了彭湖的压力,也能让艾县实现蓄水,农户再也不用靠天活命。
而挖出的泥沙可以去加固彭湖堤坝,一举多得。
陈叔陵本以为这已是两全之法,却没想到张挽不仅能想到这一点,还在此基础上提出另一种解法,若是打通和赣水的连接,寻阳以后将再也不会出现大的水灾。
陈叔陵颇有些激动,“明日便动工,寻阳之危可解。”说完他又凝眉,“可人手是个问题。”
陈胤重重放下碗筷,鹰一般的眸子闪过狠劣之色,“这个简单,把男人抓起来送去固堤挖渠,他们如今已能饱腹,该到出力的时候了。”
陈叔陵摇头,“灾情未过,强征劳工,这样有失民心。”
“还记得来时路上遇到的那波灾民吗?”张挽抿唇一笑,“从他们下手。”
张挽将此事交给了赵广智,一来他为此地父母官更加了解民情,二来他官声不错,百姓也愿意相信他,如此更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动百姓。
那些灾民在路上已经见识过张挽等人的人品,再加上身份贵重,又有赵大人亲自说情,自然愿意相信他们,而如今程太守已死,赈灾粮也发放下来,又能留在故乡,自然愿意帮助官府兴修水利。
原本灾民们也是邻里邻居,他们起了头,响应的不在少数,再加上张挽按日结付工钱,既能赚钱,还能兴建家园,何乐而不为呢。
挖渠大队就这样组建起来,张挽还放言,凡参加劳动表现良好的,加餐吃肉,惠及家属。
顿时,百姓们干劲十足,竟还隐隐起了攀比之心。
陈胤瞧着这一系列的操作,井然有序,不由暗自心惊,“你让他们跟你回江州之时就起了这样的心思吗?”
张挽背手而立,瞧着不断加高的堤坝,莞尔而笑,“我虽利用了他们,但也是善意的,这样双赢的局面,不好吗?”
大风咧咧,吹得素色棉袍呼呼作响,陈胤看着前方站立笔直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他与她之间的差距,心中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感慨,他的脑中一直飘着一个念头,原来她已经能筹谋的这样远了......
因着此事惠及艾县,许多艾县百姓也自行加入队伍,人多力量大,不出半月,艾县已经挖好了三个水塘,当最后一个水渠打通,彭湖水顺着挖好的渠道流向艾县,约莫一个时辰,水塘满水,彭湖水位直线下降。
成功了!
人群瞬间爆发欢呼声,这是灾情过后,寻阳城第一次被喜悦的气氛笼罩。
水渠旁,老妇人瞧着娟娟流动的水流喜极而泣。
从此以后,他们不必在夏季祈求神明,他们终于能将作物收成掌握在自己手中。
阶段性的成功让张挽松口气,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也终于可以放松片刻。
眼见百姓情绪高涨,她趁热打铁,安排下一阶段的工作,原本负责挖水塘的百姓转战河道,加快打通赣江和彭湖的联系。
陈叔陵轻声道,“我们得加快进度了。”
不知何时,由西飘来的乌云遮挡了本就黯然无光的天空,似是天神抬手打翻了水墨,雾蒙蒙的天色变得阴沉晦暗。
陈叔陵抬头望向天空,温润淡漠的眸子染上一抹忧色。
张挽也抬起头,心情再次变得沉重,“天色不定,希望老天大发慈悲多给我们一些时间。”
“不仅如此,本王这两天还想起一些事情,”陈叔陵看着仍沉浸在喜悦中的百姓忧心忡忡,“汉时记,往岁水、旱、蝗虫为灾,谷价腾跃,人用困乏。”
张挽与陈叔陵对视一眼,星眸闪着自信,她会心一笑,“下官已命人着手准备。”
陈胤在一旁瞧着两人心照不宣,心中涌出酸涩之感,他越靠近,就越被她的才能所吸引。
不知何时,张挽的谋略已与皇叔旗鼓相当,甚至可能还要更高一筹。
他之前瞧不上张挽,认为自己比她优秀,甚至能将她碾压在脚下,如今想来实在可笑,坐井观天的他已经落下她太远。
建康城任府。
任飞展开从寻阳寄来的信件,眉宇间萦绕着丝丝缕缕的春情。
阿虎在一旁瞧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主子,表情收着点。”
任飞白了他一眼,他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起身就向外走,顺手将信砸他脸上,“照着里面的清单准备物资。”
阿虎无语接过,不甘心道,“主子,你去哪?”
任飞摆摆手,“我去给阿婉挑件礼物,到时跟这些东西一起送过去。”
话音刚落,人就消失在门外,阿虎翻了个白眼,鄙夷地哼唧一声。
世事无常,人总是越期盼什么,就越失望什么。
天地不仁,事情的发展方向与设想的结果背道而驰,长江激增的水量让彭湖水位再次升高,湖水如同失去桎梏的猛兽,张牙舞爪地突破堤坝,冲毁附近的农田。
事情来的太过突然,张挽得到消息时整个人懵在原地,身体似被落石狠狠砸中,动弹不得。
“怎么会这样?这几日寻阳未曾下雨。”陈胤猛地起身,宽大的衣袖不小心扫过杨木制四方桌,茶盏滚落碎了一地。
张挽被清脆的碎裂声惊醒,第一个涌入脑海中的念头就是固堤的劳工可有出事?
她提起长袍冲了出去,边跑边祈祷。
彭湖边,湖水已经退去,众人站在湖边的山坡上,心有余悸。
开工前,张挽就曾多次交代,来得及跑的跑去山坡高处,来不及跑的就先跑去放置木筏处,若能紧紧抓住,定能活命。
湖水涌出时,众人记起这些话,按照他的方法死死抱住木筏,侥幸活了下来。
张挽赶到时,见他们虽有受伤,但性命无虞,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赵广智,你先安排受伤的百姓就医。”
赵广智也气喘吁吁地赶来,“好。”
他命人将受伤的百姓带去医馆,却见剩下的人皆神色恹恹,仿佛血液中的精气已被大水冲走,心中升起一阵不安。
“今日事发突然,好在大家性命无忧,真乃不幸中的万幸,各位辛苦,不如今日停工一天,大家回去好好休息,明日继续……”
赵广智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还继续什么?这江水随时都会冲破堤坝,这不是让人白白送命?”
一旁精瘦男子扔掉工具,“是啊,谁能保证下次还能如此好运?”
赵广智着急起来,“这怎么能半途而废?”
“这兴修水利本就是官府的事情,大家还有妻儿高堂,恕草民盖不奉陪。”
此话一出,百姓们皆小声附和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竟渐渐带有怨气。
赵广智还想说什么,却被张挽拦到身后,她安抚道,“大家先回家吧,此事以后再议。”
接连两天,堤坝无人上工。
赵广智急得在县衙团团打转。
先不说劳工罢工的事情,就拿此次大水来说,洪流不仅冲毁了田庄,备在城外的赈灾粮也损失大半。
“大人,这可怎么办才好?”赵广智着急上火,声音有些嘶哑。
即使百姓愿意继续筑堤,剩下的粮食也撑不了许久了。
张挽凝眉,原本她跟陈叔陵商量,由他偷偷出城采购一些粮食,以备水灾后用来平衡粮价,如今怕是要动用这部分物资了。
她叫停不住踱步的赵广智,嘱咐道,“当务之急,你先去劝说百姓上工,至于粮食的事,王爷回来自有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