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飞瞧着四分五裂的鸡腿,就知道她肯定知道听说了,“都是那个赵广智,身为读书人也不积口德,造谣生事,不过他也遭报应了,听说他被外放去做县令,具体不知道什么地方,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
张挽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原来那个愣头青叫赵广智。
怪不得几天没看见他,不过他得罪陛下,性格又过于耿直,也确实不适合处在权利漩涡,外放对他来说,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不过,张挽也清楚,流言能传得如此沸沸扬扬,绝不仅仅是赵广智一人的功劳。她或许无意中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这才招来了这些非议。
任飞见她沉默,轻拍她的头,“你千万别放心上,照我说,那些人就是妒忌你。”
张挽明白他的好意,她给了一个放心的眼神,“我明白,多谢你关心。”
当严冬最后一点寒意被桃花拂去,整个建康都被笼罩在春意盎然中。
秦淮河边,沿着白堤一路向前,两岸夹桃绿柳,繁花锦簇;河边停着小而精致的画舫,镂窗画栋,珠帘彩绸,船前绣凳坐着带着面纱的琵琶女,一曲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让人浑身软酥酥的,仿佛置身桃花源,无心尘世。
随着建康的万物复苏,南方兵变总算逐渐拉下帷幕,从岭南传来广州刺史欧阳纥造反的战报,到如今整整五个月,最终章昭达与冼夫人合力,将欧阳纥生擒押往建康。
张挽得知消息,嘴角是怎么压也压不住。
上面的大老板突然看她一眼,随口道,“张大人今天心情不错?”
“广州平定,臣替陛下开心。”
陈宣帝轻笑出声,他放下手中的笔,好奇地盯着他,“你和张种平时走动吗?”
张挽心里一滞,可面上仍旧挂着温和的笑,“张大人乃臣在国子学的恩师,臣受他教导颇多,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所以臣每逢佳节都会拜访,以报他传道授业解惑的恩情。”
“爱卿倒是性情中人。”
陈宣帝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张挽本以为他会刨根问底,没想到他换了话题转言问道,“那你可认识他女儿?”
这是什么问法?
张挽原本以为陛下想试探她与张种有没有结交党派,可转眼间却对洛华阿姊感兴趣。
她不敢耽搁,回话更加谨慎,“张小姐臣没见过,老师家教甚严,男女有别,臣每次去都在外院;不过臣听说张小姐娴静淑雅,柳絮才高。”
“哦?”陈宣帝目光如炬,“如此好的女子爱卿不作他想?”
张挽连忙否认,“对臣来说,张娘子就是在下的阿姊,别无他想。”
“那就好办了,朕就不怕夺人所爱了。”说完,陈宣帝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继续拿起笔批折子。
张挽蒙了,陛下什么意思?夺人所爱?
这是想赐婚,还是想纳妃?
想着想着,她偷偷看一眼一把年纪的陈宣帝,他若是想纳妃这也太畜生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半路上张挽偷偷溜下马车,翻墙进了张府。
自从成了新贵,为了省些麻烦,张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偏不倚,为此她偷偷翻过不少人的墙,例如任忠啊、陈深啊等等,翻墙技术炉火纯青。
“你每翻一次,老夫就觉得这墙瞧着不安全,夜间睡不安稳呐。”张种向她招招手,“来,陪老夫对弈一把。”
张洛华原本在旁服侍,见此她掩袖轻笑,微微福了福身子,“女儿告退。”
张洛华被养的极好,面若白玉,娇若芙蕖,端庄娴静如皎月照水,像极了一副江南山水画,若说她像谁,张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太子妃,只不过一个高贵如牡丹,一个淡泊如晴雪。
可这样一个佳人快让陈宣帝给毁了。
张挽执了白子,因心中有事,落子又急又乱,“老师,今天陛下问我洛华阿姊的事,疑是考虑阿姊的婚事。”
张种一愣,顿了片刻将手中的黑子放入棋盒中,叹了口气,“看来你们是没缘分了。”
啥?张挽莫名其妙地放下棋子。
张种抚须一笑,“原本老夫选中你当女婿,奈何你年纪尚小,还想着等你大些再撮合撮合,如今怕是不成了。”
张挽被吓到,就算年纪大也不成呀,她是女的啊,怎能娶妻!
她赶紧直奔主题,“那如今怎么办?”
张种眉目隐有担忧,可更多的是无奈,“陛下应当有了主意,且等着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呐。”
张挽不信,“连老师都没有转圜的余地吗?”
她见张种只是沉默地饮茶,心中便有了答案。
即使官至中书令,仍旧连挣扎的权力都没有,这就是皇权吗?
张挽垂头丧气地从张府围墙翻出来,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来到秦淮河边。
河水倒映着她的愁容,一会儿被波纹冲碎,一会儿又被河水拼凑,周而复始。
还是跑路吧。
这个念头冒出来令张挽晃了神,时光倏忽而过,原本就打算跑路的念头都快忘记了。
可权压官,官压商,而民处处被欺,世道如此,她能逃到哪去呢?
好像无论在哪,都不会自由,都会有人利用特权压着你,让你连基本的权利都无法为自己争取。
不如跳下去,回到原来的世界。
这个念头一起,张挽被吓得打了一个寒战,她想起来刚穿越时跳下去的濒死感,连忙后退一步。
可还未站稳,腰间一只大手便将她带离湖边,就这样,她毫无防备地跌进一个怀抱,温暖而坚实。
鼻尖似有清冽的香气拂过,张挽抬头,直直撞进一双盛满担忧与不安的眸子。
“任飞?”
任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声音带着丝颤抖,语气也是少有的质询,“你在做什么?”
手掌下紧实的触感让张挽不自觉捏起来,忽然一阵香味飘来,她转头看向路边的馄饨摊,不成器地吸溜吸溜鼻涕。
“我想吃汤饼。”
胸前那双作乱的小手早已让任飞后背生汗,他努力克制狂乱的心跳,泄愤般揉乱她的束发。
“走吧,带你吃。”
说完,他率先向前走,不让人看到颊上因失态染上的红晕,“老板,两碗汤饼。”
老板热情吆喝,“得勒,客官自己找位子坐。”
吃上点热乎的,张挽心情稍微好点,她边吃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逐渐放空。
夜幕降临,华灯初放,建康城从桃花源变成了不夜城,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终于知道柳永词中“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是什么景象。
任飞专注地盯着她的侧颜,眉眼逐渐变得柔和。
六年前,秦淮河边,张挽也是那样一个眼神,然后毫无留恋地跳了河。
六年后的今日,还是同样一个眼神,好在他拉住了。
许是目光太过炽热赤裸,张挽转头,“你盯着我作甚?”
“你可还记得六年前答应过我什么?”
见她满脸疑惑,任飞偏头,唇边划过无奈的笑。
她说过会好好生活的。
“罢了,”任飞收敛心绪,又恢复以往神色,“说吧,今日发生什么事了?”
“陛下似对洛华阿姊的婚事感兴趣。”说完,张挽长叹一口气。
任飞冷哼一声,神色讥讽,“估计想赐婚,咱这位陛下疑心病又犯了。”
闻言,张挽瞪大了眼睛。
任飞挑眉,“你算是太子的人,又师从中书令,太子之位是不是做得愈发稳固了?”
如今,朝廷选官多是推举和世袭,又或是在国子学中选拔些出色的学生。
而张种在国子学多年,朝廷大多年轻官员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教诲,再加上其精通文史,性情沉密,又著书一十四本,在文坛地位颇高,陈朝文士对他极为推崇,可谓是清流砥柱。
可原本中立的张种却和张挽关系密切,间接的和太子也牵扯上了关系,朝中三足鼎立的局势渐渐失衡,陛下如何安坐龙椅呢?
“太子是陛下的儿子,又是亲封的太子,陛下为何如此忌惮?不喜欢何不直接废了?”张挽恨得牙直痒痒。
任飞轻笑出声,眸中闪过不合年纪的深沉,“自古以来,哪有上位者不多疑的,亲儿子又何妨?”
说着他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道,“不如打个赌猜猜圣上会赐婚哪家郎君?我猜是始兴王。”
张挽眸光一转,推拒道,“不赌,因为我猜的也是始兴王!”
二人吃完汤饼,准备付钱离开,却听隔壁桌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听说欧阳纥造反被抓了吗?”
“知道,我从南边来看到押送队伍了。”
那些人风尘仆仆,似是南边来的行商。
“冼夫人实在令人敬佩,为了家国不惜大义灭亲。”
“什么!”张挽慌忙起身跑到行商那桌,质问道,“什么灭亲?”
商人走南闯北见识多,许是见张挽穿着不凡,不想惹麻烦,不仅不计较她的失礼,还将知道的和盘托出。
原来欧阳纥造反时将冼夫人儿子冯仆也骗去了,欲诱迫他同反,冼夫人阻止无果只得布兵拒境,击溃叛军,可惜她儿子也死在乱军之中。
张挽沉默良久,随即找路边的书画摊要了笔墨,只落下寥寥数语,便折了一支柳连同信一起让人送了出去。
任飞跟在身边,安慰地轻拍她的肩,“夫人非一般女子,会过去的。”
最近张挽心情很差,连带着太子邀约也一并拒了,闭关在家,金子不理解,但十分尊重主子的宅家行为,因此在府门前守着,连苍蝇也不放进来一只。
可惜,他防的住苍蝇,却防不住爬墙的登徒子。
“赐婚诏书已下。”任飞自顾自坐在一边的石凳上,替自己斟了一盏茶。
张挽不答,仍旧躺在摇椅上悠哉游哉晒太阳,一抹浅绿色方帕盖住小脸,遮住欲渐刺眼的日光。
也不管是真睡着,还是闭目养神,任飞眼里闪过一丝坏笑。
忽然,张挽只觉脸上麻酥酥的,似有小虫爬过,她猛地精神,嗞哇乱叫地跳起来。
明知道她最讨厌虫子!
“任飞!”
只见肇事者一脸无辜地甩着一根狗尾巴草,眼里却满是戏谑的笑意。
想打架了!
张挽步伐极快,一个旋身,抬脚就往任飞脸上踹,后者反应亦是灵敏,抬手一挡,抓住她的臂膀将人固定在怀里,“好了,我认输。”
任飞将她松开,继续道,“陛下封了张洛华为始兴王妃,不日与始兴王陈叔陵完婚,你猜猜婚期定在哪一日?”
张婉不客气地翻个白眼,他悻悻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六月十八。”
“下个月?”张婉皱眉,婚期定得这么急,怕是因为太后,她身体不好,若出现万一需要守丧三年的。
她转头,视线落到旁边的案几上,那里放着一张烫金请帖。
“过两天陪我去个雅集。”
任飞挑眉,“出关了?”
张婉抿唇一笑,继续躺到摇椅上,悠哉游哉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