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一细思,李惟便惊出一身冷汗。他愣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地应道:“是。”
灵气氤氲的镜月树下,姜忘低垂下眼,若有所思。
伏吟的行事作风,不像李惟口中的阿祢乱。
伏吟的来历有很多种可能:混有上古大妖之血的半妖、历天雷劫后侥幸逃脱的上古大妖、历天雷劫后被前任仙盟抓住,又机缘巧合逃出来的上古大妖……
“青君”应是上古妖族所用的一种尊称。伏吟既唤姬恪“小烛阴”,那就说明她要比姬恪大上许多。
擅上古奇毒,又能破上古阵法,比起上古大妖的后裔,她是否更有可能就是上古大妖?
也不一定,她也可能并未同姬恪那般自幼与长辈分离,而是有长辈守护成长,从长辈身上学来了毒术与阵法。
伏吟的来历,可能性太多,这样排除还是太慢,也很难做到准确。
最直接的方法还是姬恪。
确定来历,才能更进一步地确定伏吟的目的。
静了静,姜忘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今日状态不佳,思维迟钝了不少,想事情总是很慢。
千丝万缕咒暂时还不能解。未来的六天里,他恐怕会一天比一天迟缓,一天比一天混沌。
姜忘正打算再问些什么时,神识相连的另一边,李惟突然有些担忧地道:“仙尊今日的声音听来十分虚弱,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无事,”姜忘问道,“仙盟的人还被困在北海之上吗?”
他的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无事,但鞭长莫及,有心无力,关心也无益。
李惟叹了口气,答道:“是,那黑沼渊竟历天雷劫仍不死,可见其怨气与魔气之重。仙盟这次派来的日仙使乃是无情剑宗的斩月剑尊裴休,还有三位月仙使,乃逍遥仙宗妙定仙尊崔归、苍生剑派度微仙尊月观花、还有法宗胜绝仙尊陆夷微。黑沼渊中凶险异常,别无他法,四位仙使只能亲身进入黑沼渊中诛魔。”
同仙台一样,仙盟的仙使也分日、月、星三类。除正副盟主外,共有十位日仙使,上万月仙使,不计其数的星仙使。
正副盟主各持一枚不周仙令,剩下十枚不周仙令则掌控在十位日仙使手中。
……裴休、崔归、月观花、陆夷微。
都是十分熟悉的名字,姜忘突然间记起了一些往事。
但这些记忆并非此时的重点,姜忘没有多想,只道:“好,我还有事要做,你且去忙吧。”
说罢,他断开神识。
扶着镜月树站起,姜忘望了一眼天色。
他今日既让姬恪早睡了一个时辰,比平时也早出来了一个时辰,所以,他现在还有空再去一宫。
闭眼,姜忘放空思绪,无所住心地在剩下五宫中选出了此时此刻最应去的一宫。
星辰宫。
挥袖,拂去方才的一切痕迹与记忆,姜忘往星辰宫的方向飞去。
阵法他上次来时便已找到,就在天权殿坎位的那张冷玉床下。所以这次姜忘直接往震位飞去,于震位上设下反冲阵与隐匿仙阵,又在坤位以心头血为引设阵,以如意果树花叶遮掩气息。
果然如他预感得那般,进行得非常顺利。
回荧惑宫的路上,姜忘已困倦到连眼都快睁不开,他不由心想:明日真的能在巳正二刻之前醒来吗?
恐怕未正二刻之前都醒不过来。
不过也无所谓了,醒不过来而已,大不了就是去不了镜月天。
回到血红冷玉床上,姜忘很快便陷入了昏睡。
或许是太过困倦,他难得没有做梦,一夜好眠。
只是睡着睡着,好似有什么庞然巨物突然缠缚住了他,愈来愈重,愈来愈紧,鬼压床般,让他胸口发闷,喘不过气,难以呼吸。
眉颦起,意识混沌间,姜忘半睡半醒地睁开了眼来。
确实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与他贴得极近,堵住了他的唇舌,叫他不能呼吸。
头晕目眩的,姜忘视线模糊不清,费力去看,却只能看到一点金红。
又眨了好几下眼,虚影逐渐清晰了起来。
记忆蓦地回笼,姜忘这才反应了过来,是姬恪。
见他醒了,姬恪终于松开了他的唇,鼻尖贴着他的鼻尖轻轻磨蹭。
长舒一口气,有些不满地,但姬恪又颇为无可奈何地道:“师尊,你终于醒了。”
手脚皆被死死压住,挣扎不得,姜忘眉仍颦着,有些费力地道:“起来。”
“不起。”语气十分强硬,但姬恪的蛇尾还是松弛了些许,缠得没那么紧了。
埋首在姜忘颈窝,姬恪闷闷不乐地道:“师尊,你看看现在几时了?”
抬头仍是那血红的帷幔,姜忘自是看不出现在到底是几时,随口猜道:“巳时?”
“……”下一瞬,带着姜忘直接瞬移到院中美人榻上,姬恪化去幻象,又冷声地问了一遍,“几时?”
姜忘抬头望天,春光明媚,骄阳当空。
其实这一层也是术法,真实的宣国皇宫早已乌云密布,阴雨连绵,但就算是术法,也是根据真实的天象所设,时辰是准的。
姜忘如实道:“未正三刻。”
姬恪冷笑一声,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道:“哦,未正三刻,师尊,你昨夜是怎么答应我的?”
树影斑驳,难以控制地低垂下眼,姜忘语气中仍带着些许慵懒的倦意,轻声道:“可是我太困了呀。”
思及姜忘嗜睡的原因,姬恪顿时没了什么质问的底气。
说这两句话的功夫,他师尊看起来又快睡着了,冰绿的眼沉沉地阖住,眉眼恹恹地,难掩倦色。
此时此刻,姬恪忽然记起了昨夜伏吟同他说的话。
眉缓缓拧起,姬恪盯着姜忘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纵容般地叹了口气,退让道:“罢了,师尊,还困吗?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手遮住双眼,姜忘小声道:“睡,回去睡。”
“……”姬恪依言,又抱着姜忘瞬移回了血红冷玉床了。
呼吸均匀,姜忘平躺着,睡姿很端正,很快就睡着了。
姬恪这次也没再缠着姜忘,沉默地守在一旁,安静地等姜忘睡醒。
酉末三刻。
眼睫轻颤,姜忘终于再度睁开了眼。
这一觉似乎睡得太久了,睡到姜忘灵台昏昏沉沉的。醒来时,他也浑身酸痛,身体湿软乏力,其实感觉并不太好。
应是察觉他状态不佳,姬恪一边握着他的手给他传输灵力,一边道:“要开灯吗?”
姜忘:“嗯。”
宫殿中,琉璃灯微微亮起,柔和的光晕,没那么伤眼。
见几缕被汗浸湿的黑发黏在姜忘脸畔,姬恪伸手将发剥开,又为姜忘施了一个清洁咒。
静躺了一会儿,感觉好了不少,姜忘才缓缓从床上坐起,问道:“几时了?”
“快戌时了,”蛇尾顺着姜忘的脚踝缠上小腿,姬恪道,“师尊,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到明日呢。”
“睡得好累,不想睡了,”静了一瞬,轻轻地舔了下嘴唇,姜忘看着姬恪道,“我想喝……酒。”
喝酒?
恍然一瞬,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姬恪不禁一怔,心想:他还从未同姜忘一起喝过酒。
他从来都只是看着,昆仑树下,小竹窗外,一站就是数个时辰,看着姜忘同不同的人饮酒作乐,亦或者等姜忘从不同地方喝醉回来。
初时姜忘也问过他要不要一起来,他从来都是冷着脸说不要。一来二去,姜忘便以为他性格冷淡,不爱人多,不再询问。
他心底难道是真得不想去吗?自然是想的,但每次看到姜忘身边的那些人,他就心闷难受,更本能地反感与排斥。
他那时还尚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只以为是他是单纯讨厌谢归一,直到后来。
姜忘又开口了,声音略低哑,打断姬恪的回忆道:“我想喝镜月酒。”
姬恪定定地看着姜忘。
彼时昆仑宫时,他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能没有任何人,只有他与姜忘,月下对酌、兴起折花、恣意舞剑。
昆仑宫时就不可能,被逐出昆仑宫后更是痴心妄想。
姬恪从未想过,此一愿竟能如此轻易地实现。
“怎么了?”似乎是因为他沉默了太久,冰绿的眼望来,姜忘轻声问道,“还在怪我睡过头了吗?”
“怎会?”握住姜忘的手,姬恪道,“师尊,那我们先去泡温泉,泡完再去镜月天。”
眉颦起,姜忘有些抗拒地问:“一定要泡吗?”
“一定要泡,”姬恪伸手,抚上姜忘的眉,轻柔哄道,“别怕,师尊,这一次,我不会让你难受的。”
他抱起姜忘,下床。
薄雾朦胧,异香袅袅,
愈走愈水汽氤氲,闷热潮湿。倚在姬恪怀里,姜忘忽然问道:“那你之前是故意让我难受的吗?”
抱着姜忘没入温泉后,姬恪才道:“师尊,你以为呢?”
静了静,姜忘淡淡道:“你就是故意的。”
他是故意的吗?
姬恪不禁有一瞬愣怔。他自然是不想看到姜忘痛苦难受的,但他……又想看到姜忘因痛苦难受而别无他法地依赖他、离不开他。
水雾弥漫,姜忘眉眼舒展,看起来并不生气。
他似乎只是随意地问了一个问题,又平静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