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来,姜忘望向那还在上下翻飞表现自己的金戈剑,轻声道:“我已有剑。”
金戈剑动作一顿,肉眼可见地失落了下来。它怔了怔,剑身忽然剧烈地震颤了起来,一时间光芒大盛,竟是有了自毁的倾向。
姜忘道:“不必失落,你会有比我更合适的主人的。”
听完姜忘的话,金戈剑才慢慢冷静了下来。它意欲飞回剑阵之中,但看了眼姜忘,又恋恋不舍地蹭了蹭姜忘的手背。
邀请之意。
“我想舞剑,”姜忘望向姬恪,问道,“可以吗?”
舞剑。
姜忘的剑招,他也有三百年未曾见过。
有些怀念地,姬恪松开姜忘的手道:“当然。”
修长的手握住剑身。
周围之景刹那间变了,不再时头顶剑林的天璇殿,而是飞瀑垂天的昆仑宫。
这是姬恪构筑出的虚世。
应是察觉他体内灵力循环受阻,金戈剑也收敛了剑气。
剑起。
周遭忽然安静了下来,飞瀑凝固,花叶悬停,万物静止,极度的清与静,又极度的浊与动。
虚世是姬恪构筑的,虽虚却非假,天地之灵气霎时间聚于金戈剑上,降本而生化万剑。
旋即,花叶飞舞,飞瀑倒悬,万物颤动。
看似万剑,其实一剑。看似一剑,又好似万剑。一时简单朴素,每一招每一剑都能尽收眼底。一时又繁复飘逸,变化无穷。
既有形而又无形,既精微而又广大,澄澄湛湛,灵虚杳邈。
何以为名?无以为名,无名即为“道”。
世间剑法都是从道中悟,而三千大道,殊途同归,因此不分门派,不分类别,从来剑修最能欣赏剑修。
当年被姜忘带上昆仑宫后,姬恪也是因剑入道。
六岁时,阖宫上下都在谈论妙无仙尊的剑法。他也抓心挠肝地想看,却看不到,只能捡一木枝,胡乱挥舞两下,徒然心向往之。
十三岁时,云海飘渺的昆仑山巅,姜忘在他面前,将剑法一招一式地拆解于他。
彼时,今日,一白一红,两道身影重合。
姬恪一瞬不瞬地望着半空中被万剑包裹的红衣,衣袂飘然,猎猎飞舞,仙姿飒踏。
他自非凡夫俗子,能看清姜忘的每一式剑招,知那剑法是何等惊鸿,剑意又是何等天下无双。
无论何时,都是令人心折,震撼至极的美。
因经脉被封,剑气不能通过姜忘的身体周转运化,此剑舞就真是“舞”,没有任何杀伤力。
最后一招落下时,飞瀑奔流而下,漫天花叶纷扬飘落,万物愈加灵动自然,天地之气也盎然合道。
上善如清水,灵源似渺弥。
姜忘也收剑落下。
昆仑宫中有一片桃花林。姜忘以往每次舞剑,都会引得漫天桃花依他剑意缠绕飞舞。
他收剑落下时,每一片花瓣也都携他的剑意与剑气簌簌而落,苍然凛冽,寂兮寥兮。
花雨之下,姜忘朝他一步步走来,负剑站定,问道:“如何?”
听见姜忘说话,姬恪才骤然间回过神来。
望着眼前的姜忘,他怔了一会儿,才发自内心道:“天下无双。”
三百年未见,姜忘的剑意还是变了些许,较之从前,更微妙玄通,难以捉摸。
一时间,姬恪不禁又想起从前。
彼时昆仑宫内,他已被姜忘收为徒,但谢归一还是对他诸多不满,有一次观他舞剑之后,更是断言他此生绝不可能学得通姜忘的剑法。
此话倒也没有说错。姜忘的剑意是他的道,而剑法与剑招不过是姜忘身为天仙的心境外显。
可这世间有几个人能有姜忘的心境?
千年来,也只有姜忘一人而已。
他那时很不服谢归一的话,甚至因此而闷闷不乐了许久。姜忘却对他说,人不同,剑意必定不同,教他剑法只是为了让他有所体悟。总有一天,他会悟出他自己的剑意。
确实如此。
地反物为妖。他既生而为妖,便注定桀骜不驯,逆天而行。
他的剑自然也如同他的人,剑走偏锋,放荡不羁。
仙道要他除嗔痴、斩尘妄、悟无我,方才能逍遥自在。
可他既办不到,也从来不想要那样的逍遥自在。
或许是六岁,又或许是十三岁,姬恪也不知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道,他所求的逍遥,甚至于他所求的一切,便都是姜忘。
化去虚世,姬恪复又牵住姜忘的手,十指相扣,牢牢握住。
强求又如何?
他偏要执迷不悟。
虚世散去,又回到了那方剑林高悬的天璇殿。
金戈剑仍嗡鸣颤动不已,意犹未尽地,剑身小幅度地划来划去。
姜忘松开它道:“回去罢。”
恋恋不舍地蹭了蹭姜忘的手心,金戈剑郑重一拜后,才转身飞回剑林中去。
望着殿中如星海般闪烁壮丽的剑进,姜忘心想:天璇殿中并无阵法气息。
其实见到金戈剑时姜忘便知晓结果,毕竟,天璇殿中既有这等性烈高傲、性真秉正的仙剑在,就绝不会有人能借天璇殿的万物灵气设下妖邪阵法。
星辰宫七殿,虽五行都偏金、水,但只有两座宫殿为纯金纯水。
纯金为天璇宫,剑林密布,锐不可当。
纯水为天权宫,位于波澜壮阔的深湖之下,也是宣国皇宫里唯一一座水下宫殿。
星辰宫面南背北,天权宫位于七殿最北,而他与姬恪方才自天枢殿走到天璇殿都花了一个时辰。
若继续以这个速度顺着这七殿的顺序走下去,他天黑都走不到天权殿。
看向姬恪,姜忘轻声道:“我渴了。”
他发丝微乱,说话时轻轻舔了下嘴唇,滢白颊边还隐约浮现有浅淡的细汗。
姬恪又不禁看得一怔,心想:方才剑舞虽有意无气,但他师尊毕竟被封印了神魂经脉,虽只是“舞”,于体力上而言也是巨大消耗。
伸手,替姜忘整理好碎发,姬恪轻声问:“回去吗?”
姜忘摇了摇头道:“我要喝茶。”
喝茶?
恍然一瞬好似回到昆仑宫,姬恪忽然倍感怀念。
对姜忘爱喝的茶,他自是了如指掌,下意识便问:“灵月仙茶?还是碧沧仙茶”
姜忘道:“碧沧仙茶。”
碧沧仙茶是碧沧湖产的一款仙茶,每年都会送一些到昆仑山。他与姜忘相伴昆仑宫的那百年里,姜忘确实常饮此茶。
而他受姜忘影响甚深,也喝了不少,甚至回到宣国这三百年里,也还留有此习惯。
既是湖底所产,自为水茶,惯常贮藏在水中,方能不失其灵。
碧沧派进贡来的碧沧茶,一小部分会放在他住的冷宫,一大部分,则储存在天权殿中。
思及至此,姬恪揽住姜忘的腰道:“那我们就去天权殿。”
依在姬恪怀中,姜忘自然同意。
这次是传送过去的,风声呼啸,再睁眼时,他二人便到了天权殿中。
珠光皎洁,帷幔水波般摇曳,姜忘顺着姬恪的力道,坐在了身后的美人榻上。
美人榻上铺了白绒软垫,柔软却不闷热,十分舒适。
姬恪为他施了一个清洁咒,然后道:“累的话躺一会儿,我去给你泡茶。”
姜忘“嗯”了一声。
很快,姬恪便消失在了他眼前。
周遭一片静谧,隐约传来有柔和的水声,透过支开的窗,可以看见外面静谧深蓝的湖水,与丛丛灵气四溢的淡蓝色水生花。
天权殿历来是每一任宣皇的寝殿。
白玉为地,深海冰玉为床,淡蓝鲛绡为幔,贝壳玛瑙堆叠,入眼皆珠光宝气,精美无比。
姬恪应从未住过天权殿。前一任宣皇也没改动过天权殿风水布局。此殿仍是按闻人戡命卦吉凶布置的各种陈设。
闻人戡睡的那张冰玉床正居坎位。
姜忘起身,朝冰玉床前走去。
此玉为北海冰玉,五行既金又水,天生灵物。
闻人戡死时刚升为地仙,而他已经活了数千年了,可见修炼天赋着实一般,确实很需要此等外物来帮他广纳更为精罕纯粹的天地灵气。
姜忘刚一走近,便敏锐地感觉到了此地有一股邪气,极为浅淡,但还是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不适。
虽经脉神魂被封,他仍是得道成仙的天仙,洞观冥契,心道通天。
脚踝处还戴着由姬恪一缕神识凝成的蛇环,只在冰玉床前站了一瞬,姜忘便向一旁的书桌走去。
书桌同样为冰玉所制,桌上摆着一只冰蓝色的玉笛,莹润生光,晶莹剔透。
姜忘刚想拿起那只玉笛,姬恪便端着泡好的碧沧仙茶突然出现。
将摆放着茶盏与茶壶的茶盘放置在桌上,姜忘伸向玉笛的手被姬恪半路截走,牵住。
姬恪手指一抬,一杯茶便稳稳地飘在姜忘面前。
捏了捏姜忘掌心,姬恪轻声道:“师尊,尝尝我泡的茶如何?”
姜忘依言端过茶。
茶香入水,茶水即香,回味轻灵,袅娜清甜。能将碧沧仙茶冲泡至这等境界,看来姬恪离开昆仑山的这三百年里也未少泡茶。
点了点头,姜忘夸道:“很好。”
嘴角微微勾起,虽只得到这简单的两个字,姬恪心底却愉悦至极。
他幼时练剑、泡茶、读经……做一切修道之人应做的事,所求的都只不过是,姜忘的一句“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