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随一边有所猜测，一边听杜廷轩接着道：“妙无仙尊果然有通天之能。自他来景国起，景国便再无一人感染雪腐病，更无一人亡于雪腐病。

“他究竟做了什么，当时无人知晓。也是后来大家才知道，那一个月的时间里，妙无仙尊一面维持着万物复苏仙灵阵，一面去寻巫毒载体的藏匿之所，与此同时，竟还调查着黑血泥流入月河之谜。

“最终，妙无仙尊声东击西、引蛇出洞、巧施妙计，逼出了这桩血腥瘟疫真正的幕后主使者，竟是前任仙盟副盟主——巫衡。

“阴谋败露后，巫衡不得不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提前开启血祭仪式。他故布疑阵，既设下一伪阵，又不着痕迹地暗示错误的时间地点，妄图混淆视听。不仅如此，那血祭仪式竟然还是个阵中阵，他妄想让妙无仙尊顾此失彼，左右支绌，错失良机。

“但妙无仙尊何等无上妙慧，岂会被他拙劣计谋轻易愚弄？仙尊自是看穿了他所有徒劳无功的算计，不仅提前一步摧毁了巫衡晋升巫神的诅咒仪式，还寻到了巫毒载体真正的藏身之处，诛灭巫毒载体。

“只可惜狡兔三窟，巫衡最终以巫蛊代命，竟从妙无仙尊剑下逃走。他后来也不知藏匿到了哪里，躲过了仙盟的连番追杀。好在巫衡虽侥幸逃走，但这四百年来都未曾露面，想来是被妙无仙尊仙剑重伤，境界下跌不少，难以再为祸苍生。

“又过了一个月，惊蛰那天，妙无仙尊于景国都城内设下巨型神魂复原阵，复原了所有死于雪腐病下的亡魂，并引亡魂赴幽冥，转世投生。

“景国得以解除此次雪腐病瘟疫之祸，许多仙者功不可没，但论及逆转乾坤、不世之功，自然非妙无仙尊莫属。

杜廷轩话音一顿，忽而抬手，用灵气凝出一朵兰花。

“神魂复原阵需以上古灵虫织兰蝶入阵为阵灵。一者，织兰蝶有织魂造魄之能；二者，织兰蝶因生在东海无归地而身负冥气，能引亡魂赴幽冥。

“但东海又称混沌妖魔海，常年被风暴笼罩，怒海滔天。东海里的妖魔皆是上古护守于东海天魔宫外的大妖大魔。神魔之战时，东海妖魔被埋骨于神魔冢的神灵以言灵之术诅咒，其形其魂，永囚东海，再不能出。

“那以后，妖魔海就成神魔冢护卫，危险至极。寻常法器根本无法进入东海。纵使渡劫为仙，也难御剑穿越重重妖魔横越东海。而孕育织兰蝶的无归地就坐落于茫茫东海之上，无人知其具体方位。

“传说，无归地是这世间最接近神魔冢的所在，正因其有进无出，形如冥间，才被冠以‘无归’之名。

“纵使希望极其渺茫，但人们还是愿意相信，身为这世间唯一的天仙，妙无仙尊便总能为他人所不能为之事。”

……这世间唯一的天仙。

纤长的眼睫轻颤，林随心有疑惑，但他并未开口插话，继续听杜廷轩道：

“果然，半月后，仙尊就自无归地折兰而返，布下仙阵救万万无辜亡魂。

“正因如此，人们总习惯称他为‘那位折兰蝶的仙尊’。后来一传十十传百，此尊号在景国倒比‘妙无’二字更流传广泛。

“为纪念仙尊旷世恩德，景国都城也从原来的‘和城’改名为‘折兰城’。景皇还将惊蛰这天定为了折兰节。

“折兰节，也称妙无节。景国人会在折兰节当天用各种兰花簪发、织衣、泡酒，并相信这种行为能沾福辟邪、增长修为、澡雪神魂。

“或许是因为寓意美好，渐渐的，不止景国，不周大陆的修士也纷纷过起了折兰节。我听说此节日甚至流传到了南海的瀛洲去。”

将灵气凝成的兰花簪于鬓间。杜廷轩顿了顿，忽而抬眸，眺向北方，眸光一时间无比怀念尊崇。

沉默一瞬，他忽然道：“其实我七岁那年就曾见过妙无仙尊，比雪腐病还早两百多。”

一旁，林随闻言，不禁轻轻地垂下眼去，遮住了眼底浮现出的一丝浅淡疑惑。

他仍旧没插话，听杜廷轩继续道：“那时北海之上忽有海妖肆虐。那是一只渡劫后期的妖物，化出原型足有数千丈高，数万丈宽，巨大的触手遮天蔽日，所行之处皆掀起滔天巨浪。它从北海深处而来，一路朝海岸线行进，试图纵水淹没北海沿岸数百座城池。若非妙无仙尊及时出现，恐怕我一家人那时就要死了。”

杜廷轩顿了顿，语气蓦地十分敬仰，感慨万分道：“说起来，那时的妙无尊也是渡劫后期，尚未成仙，更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妙无仙尊竟只比我大十岁，渡劫那年也才十七。”

十七岁的少年，十七岁的渡劫期。

于修士而言过分年轻的年纪，配上妙无仙尊的修为，更是年轻到了令整个修真界惊诧甚至惊恐的地步。

上古自那时共四千年，这四千年虽被称为黑暗鬼蜮，但也诞生过不少天才，诸如苍生道的纪从、法宗的上官旻、逍遥宗的楚轻仪。

这三人皆百岁之内成仙，其中尤属楚轻仪最天赋卓然，成仙时甚至还未到而立之年。

本以为楚轻仪已是天才中的天才，不成想他此生唯一的徒儿，竟比他还天资卓越，超凡脱俗。

天赋高到仙界一众天才望尘莫及，再一次地创造了举世瞩目的传奇。

十七岁渡劫，十八岁成仙。

说起那海妖，也是妖中奇才，按人类的年龄换算，他也才二十岁出头。

二十岁，即将破境成王的大妖。

人与妖。

天才与天才。

渡劫期与渡劫期。

那是杜廷轩此生第一次得见如此高阶的修士。

彼时黑云翻滚，浊浪滔天，妙无仙尊一袭白衣胜雪立于天地之间，衣袂飘然，若清寒月光，锐利地仿佛能割破天地一般。

剑者与大妖，一者纯白，一者墨蓝，上天入海，纠缠不休。

虽只远远一瞥，但妙无仙尊卓越天姿，绝世风采，宛如烙印在神魂中般，永世难忘。

那场架打了足足有半月之久。

天昏地暗，剑影纷飞若流星飒踏，恢弘壮阔。

那时的杜廷轩还只是个凡人，目力有限，只能看见天际流光四射，根本判断不出谁的剑招更胜一筹。

但他就是无由来地相信，妙无仙尊一定会赢。

最终，海妖沉入海底，血染北海，妙无仙尊虽也白衣染血，但仍能提剑踏浪，飞身上岸。

这场剑比，赢的人果然是妙无仙尊。

那时他尚年幼，活在黑暗无间而不自知，若薄巫两族的统治延续下去，就算杜家祖上也曾出过渡劫期的大能，传至他这一辈时，修为也最多金丹。

极大可能，他终其一生都将至步于筑基，再不得寸进。

可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那么多，只为那漫天剑影震撼，并于心底暗暗发誓。

长大以后，他也要当剑修。

像妙无剑尊一样，诛妖、馘祟、负剑天涯。

所幸他命很好，薄巫两族的统治就终止在他八岁那年。他在修仙上并没像他母亲那样，耽误一生最好的时光。

宁和元年，世间灵气再度复苏。宁和11后，妙无仙尊于六岛七洲上设下均灵阵与控灵阵。世间灵气终于在这两个阵法的作用下得到了基本的平衡，永远维持在一最适宜修士修行的灵气值范围内。

仙盟重组之后，凡尘俗世，无论老少，皆可修仙。

一开始，上至仙界下至凡尘，有许多修士并不赞成仙盟此一举动。主要原因有二：一来，若人人皆可修仙，世间灵气会不会被人吸干，就此枯竭？二来，就算灵气够用，那随着修为长进，活着的人越来越多，这世间可还能容得下那么多人？

不过百年，这些问题便都有了答案。

世间灵气仍旧浓郁，空间也十分够用，盖因筑基之后，每年死在天雷劫下的修士数不胜数，多如牛毛。

抛去所有外界环境的影响，人们才终于发现，修道修仙，并非灵气充裕就能畅通无阻，得证大道。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念不慎，心魔顿生，在劫难逃。

回忆起幼时的志向，再对比起如今的现状，杜廷轩多少有些羞赧道：“说来惭愧，在下踏上修途已有五百年，剑法仍练得稀疏平常，修为也卡在化神前期百余年，不得寸进。”

杜廷轩这样一说，林随随即也记了起来。在太冥山间时，他曾见过杜廷轩的剑法。

虽然只有三招半。

那时并未细想，现在再度回忆起来，林随突然间发现，那剑招虽错漏软绵，节律混乱，呆板僵硬，蕴含的剑法却是有几分熟悉的。

杜廷轩既是因妙无仙尊入道，那他首选的剑法，自然也应该是逍遥剑法。

思及至此，林随径直问道：“你学的什么剑法？”

杜廷轩答：“在下不才，曾拜城中鹤玉真人为师，学的是家师注解的逍遥剑法。其实逍遥仙宗立派以来从未传过统一的剑法，只传过一本逍遥心法，但历代逍遥宗内门弟子都能根据逍遥心法悟出独属于自己的剑法。其中也包括妙无仙尊。

“为济世人，妙无仙尊曾把自己的剑法一一书下，传于世间供凡尘修者参考一二。只是仙尊所书的剑法仍太过高深，玄妙难懂，是故凡间有不少修士注解出新，也冠以逍遥剑法之名。”

“……”沉默了一瞬，林随才开口道，“口口相传，终有谬误。你若不解，便读千遍万遍，还是不解，便行千里万里。剑法乃平生，抉幽发微，思之反之，随心感之，总会顿悟。”

杜廷轩闻言不禁一愣。

林随这番话于他好似暮鼓晨钟一般，振聋发聩，醍醐灌顶，指出了一条他从未想过的路。

刹那间有所悟，杜廷轩恨不得立刻翻出妙无仙尊亲手所著之逍遥剑法，细细研读。

但他还是强行压住心底的激动，躬身拱手，再度拜道：“多谢仙尊赐教。”

林随“嗯”了一声，挥袖设好结界，而后化出一柄木剑道：“你舞一遍，让我一观。”

他想知道，杜廷轩所学的逍遥剑法，究竟是不是他方才回忆起来的那套。

杜廷轩怔了怔，接过剑道：“是。”

他向前走到一开阔处后，站定，抬手，作起剑之势。

林随定定地看着，心想：剑一，无形。

眼前，杜廷轩一剑横出，口中念道：“剑一，无形。”

剑二，无情。

“剑二，无情。”

剑三，无名。

“剑三，无名。”

……

眼观杜廷轩舞剑，识海之中浮现出的一招一式，却都是他自己。

衣袖与墨发皆被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剑意吹拂得猎猎飞舞，林随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心底唯有一个念头。

他好像知道自己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