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滋——”
牙齿咬碎薄甜焦脆的白糖外壳,连带着艳红的果皮,露出内里微黄发白的果肉,酸甜味刺激得人食欲大增,肚子里馋虫勾着,咕咕作响。
扎着牛角辫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手上拿着根咬得七零八落的糖葫芦,被抱在一位妇人怀里,边东张西望,边腾出一只手抚揉自己的肚子。
“娘,我饿。”
妇人嗔怪地看她一眼: “不是给你做了根糖葫芦?”
“可是,越吃越饿啊——”女孩委屈得声音沙哑,不大点儿的嘴唇下撇,眼看就要哭。
妇人连忙把手里用油纸包着的肉包子递给她,晃着手臂轻哄, “乖乖,可不能哭,这地方多庄严。”
她环顾四周挤满站立的人群,足足将前方巨大武台围了有百来圈,她也是从寅时起就抱着孩子在这排,才抢到个居中的好视野。
台下数万人,各路人马都有,不约而同仰视着武台中央笔直挺拔的身影,像是被他周围的肃穆感染,即便交谈,也只凑近咬着耳朵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怕惊扰到什么。
千机宗六位仙尊坐于武台不远处的席位,神情端庄,他们身后数百座看台上,内外门所有弟子则扒着栏杆,目光激动而新奇。
女孩咬住肉包上一点面皮,堵住了嘴,眼里含着泪珠,心满意足地小口吃,右手上糖葫芦因时间太长,糖衣融化,粘稠着往下滴。
半晌,远处黑沉天幕总算显出一点白色,轻薄日光以摧枯拉朽之势穿透霭霭晨雾,折射万千华光。
天亮了。
“哐——”
数十细小铃铛发出整齐脆响,引回围观群众发散的思绪,一直垂眸立于武台中央的高大人影终于开始了动作。
那人右手所握璇玑法铃,铜铎三层,团扇大小,青黑颜色,由掌心铜柄注入灵力后,发出浅淡白光,他握紧它,左脚踏出,朝前一挥。
“哐——”
又一声铃铛脆响,柔和灵力以他为中心,从武台中央向四周扩散,整个祭坛表面如结白霜,微小的寒气迅速蔓延。
咬着包子的女孩动作一顿,眼睁睁看着手中糖葫芦融化的糖衣重新凝固,没淌完的糖液坠在半空,如同将落未落的泪滴,目瞪口呆到甚至忘记咀嚼。
在这令人不可思议的体感中,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屏息凝神,仰望着上方的主祭。
礼祀场合庄重,少年似有略敷薄粉,乌发半束于脑后,坠三十六枚银质珠串流苏,着一席金丝勾勒的广袖沙青长袍礼服,交领右衽,革带束腰,绣有二十八星宿的裙摆宽大华美,随日照光晕流转,玄秘庄严。
“哐——” “哐——” “哐——”
连续三声铃响,一下比一下重,音色也越发空灵,又是两下响铃后,武台正北所列瑟、埙,竟是在无人操控的情况下自行弹奏吹响。
弦音悠长,埙音厚朴,与他手中铜铃次第合应,如同蜿蜒流水,缓慢而稳重地向前推进。
左三,右二,后退,旋转,前三,左二,右一......
季尘面色沉静,正对着前方黑漆如墨的长留鉴,脑中不断复现平日练习时的动作,俯仰之间,分毫不差,完美无缺。
右袖口内侧日月云纹随他动作不经意间显露,纯白灵力如同浪波,从他广袖旁的铜铃身上,一层一层向外震荡,溶进日光,神圣而凛然。
“好美啊——”
台下女孩不自觉发出感叹。
却无人在意,此刻所有人全部心神都被牵寄在武台中央的少年身上,分不出一星半点给与旁人。
左三,前一,右二。
最后,前三。
季尘直视着前方的长留鉴,抬手将手中铜铃朝前郑重地挥了一下,两下,三下。
瑟与埙齐齐停止,乐召结束,正常情况下,金光显现,法镜开启,因感应前来的始祖神魂倒映其中,主祭按部就班,持青铜剑与其合武,方可完成武祭。
可现在,本该顺利开启的长留鉴没有丝毫反应。
与此同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聚起大片乌云,笼罩在金陵城上空,几息间便雷声阵阵,仿佛随时都要下雨。
台下观众开始躁动,纷纷互相耳语: “怎么回事?天怎么突然要下雨?”
“主祭怎么不动了?”
“那镜子怎么还没反应?”
看台上的千机宗弟子也不安地面面相觑,前排的花小满尤为焦急,贴着栏杆的身体前倾,冲着那面法镜无声呐喊,死镜子,你倒是开啊,快开啊。
主席位上掌门面上虽无太大异色,可身体稍稍前倾,握着扶手的大掌越发用力,紧盯季尘,目光灼灼,假如长留鉴始终不开,他不敢想。
三十年才一次的礼祀,何等盛大,怎可毁于此处——无法开启,最最不可能的情况,这说明
季尘触犯天怒,神器长留鉴不认可,始祖不认,那今后千机宗也绝无季尘的容身之处。
怎会如此?
哪怕是个普通弟子,都不会被长留鉴如此轻待,更何况是季尘——数百年来唯二的天才,他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其他仙尊全都眉头微蹙,垂下眼睫,只妙法仙尊直盯着武台中央的少年,眼神越发冷冽。
台下窃窃私语不可避免传进耳中,季尘手臂仍旧前伸,目不斜视地望着长留鉴,似乎毫不受外界影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此刻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
他不能露怯,那只会死的更快。
别人想不通长留鉴为何不开,他却想得出,所以无从挣扎。
他可以染发浸瞳,却换不了这一身血液,更何况,此刻他无人可见的左手腕,还带着那只象征身份的红镯。
正前方那张漆黑的镜面,空洞冰冷,其上刻印布满的符文,像张扭曲可怖的人脸,张着大嘴要将他整个吞噬,连皮带骨不留残渣地吃下去,狞笑着嘲弄他,质问他,明明是罪该万死的沧冥族人,竟还妄想通过伪装,愚弄世人,代表仙家正派主持礼祀,何其荒谬!
只要他还在这世上活一天,沧冥族人的血脉烙印跟随他一天,无论幻化何种模样,都要被人识辨揪出,而后挫骨扬灰。
“轰隆隆!”
雷声大震,九霄之上粗壮银蛇闪电蜿蜒游走,仿若随时都会降下天罚。狂风骤起,铅云翻墨,天穹暗如沉夜,一切好似要在瞬间颠倒。
“这是,苍天不允啊——”
不知是谁喊了这一句,话音还未落下,暴雨倾盆。
在百姓恐慌加剧前,端坐主位的掌门终于出手。
花世安面色严寒,抬手挥袖,下一瞬,武台周遭数十里受阵法所护,强横灵力扩散,隔绝掉外界的疾风骤雨,祭坛阶上长明灯渐次亮起,照的这一方天地如同白昼。
在相隔一层结界的啸风落雨中,气氛短暂回温,躁动仍旧持续着,却被表面的平和所按捺,隐藏在数万双无声却热切的眼眸里。
但季尘不可能承接那份期待。
有心无力。
面前的长留鉴仍旧无动于衷,不肯施予他一点点生机。
恍惚间,他以为自己是砧板上待宰的鱼,那些或疑惑,或不安的目光便如同鱼刀,要在礼祀结束后将他刮鳞沥血,开膛破肚。
“呵——”
一声既像自嘲又似无奈的叹息从肺腔吐出,而后轻易消散在空荡的祭坛。
罢了。
无妨。
没关系。
只要逃走就好。
狼狈也好,暴露也罢,无所谓,统统都无所谓。
这场角色扮演的闹剧,到此为止。
本该如此,早该如此。
所以,结束吧。
季尘眼眸轻阖,不再挣扎,死死举在半空的右手也泄了力,引颈受戮,准备迎接悲惨结局的到来。
可他没有成功。
他的手臂在半空中被挡下了。
少年疑惑张开眼,首先望见的,是一截横在手腕处的桃枝。
他眼皮上掀,一抹高挑身影挡在长留鉴前,映入他瞳孔深处,致使那两枚犹如莹润黑色棋子般的瞳仁骤然一缩,几乎缩聚成两个点。
南烛来了。
她竟然来了。
方才他还庆幸,庆幸昨晚没有求她来看礼祀,没有被她看到这场笑话,可......可她竟然来了。
她在台下看了多久?瞻仰了多久他的丑态?她心里会怎么看他?
他好没用。
他好没用。
他好没用。
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一切,全完了。
完了......
原本强装镇静的心脏此刻猛然像要冲破胸腔般狂跳起来,致使季尘的手脚发软,连璇玑铃都快无法握住。
他深深地看着对面人,看她着一席暗红衣袍,墨发披散,明明鬼身淋不到雨,左手却装模作样撑一把红伞,右手持了截长长的桃枝,那双如黑夜般寂静无声的眼眸,一如往常淡然地望着他,面上不见任何嘲弄、戏谑以及促狭。
她那样挺立在他面前,上下打量几秒后冲他笑道: “很好看。”
是那样吗?
季尘眼睫不住地轻颤,直视她,拼尽全力想勾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眼眶却先一热,几要流出泪来。
但下一瞬
“咚!”
震天的擂鼓声响起。
季尘眼神诧异地看着那面无情的漆黑法镜表面符文跃动而出,禁制打破后射出万道金光,那无数金芒又化作金蝶,从她背后洒来,扑他满怀。
长留鉴神力顷刻涌动,使她一席暗红衣袍烈烈作响,青丝浮动,整个人全身上下恍若踏风而来的九天神明。
右手所握青铜铃也在这光芒下化作一缕黑烟,似风吹过般朝前飘荡,而后凝实成一柄古朴的铜剑。
南烛在同时动用鬼气,将手中那截桃木化为一柄木剑,与他手中青铜剑相击。
“来吧,与我合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