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过后,谷天雨接到了钱英的电话,说是谢庭山已经转到普通病房,偶尔也可以下床活动了。
谷天雨随即和冯晟赶了过去,又是另外一家医院。
“都还好吧?”谷天雨在横廊慢步走着,边问道。
“嗯,恢复得还不错。”钱英笑得轻松,“早上还带他下去晒了一会儿太阳。”
“关于苏砚白的事你还没和他提过么?”谷天雨又问。
“没有。”钱英摇头道,“我怕一时说不清,他又该着急了,索性就先等你们过来。”
转过拐角,谷天雨轻轻推开门扉,有一人正立于窗台前,似在目眺远方出神。
听见门开的声音,谷天雨他们望到窗台处,窗台处的人也回望着他们。
“庭山。”钱英笑着唤了一声。
“这两位是......”谢庭山愣了愣,一双眼睛好奇而慈祥地在谷天雨和冯晟身上徘徊。
“久闻谢先生的大名,恰逢钱英先生,机缘巧合之下,便想借此机会前来拜访一番。”谷天雨字正腔圆地说道,一紧张,下意识竟作起了揖。
谢庭山悠悠地笑了起来,抬手朝他们招呼着:“我虽老了,却也不是从古代过来的,不用如此拘谨,随便找个位置坐吧。”
两人靠墙而坐,钱英在桌边倒着茶水。谢庭山从窗台走回床边,一迈步,谷天雨才记起他的脚受过伤。
谢庭山的身形摇摆得厉害,似无线的风筝胡乱晃荡,下一秒就要往地上跌去。谷天雨看着揪心,起身要去扶他,还未碰上,不料就被他的手一把掀过。
“没关系,我自己能走。”谢庭山说得轻缓,动作却又硬如铁树,叫人只能顺从地往一边退去。
谷天雨悻悻地收回手,坐回原处,后知后觉地,他才意识到谢庭山为何会如此抗拒。
他傲然的性格使得他无法坦然地接受他人的帮助,这会让他觉得是一种怜悯,一种否定。尽管别人的本意并非如此。
一旁看着的钱英并未流露出意外之色,显然他对于谢庭山这样的性格已然习以为常。
素昧平生的窘况致使谷天雨近将一大半的时间都在用来同谢庭山面面相觑。他也很意外自己竟然能够按耐得住,就这么与谢庭山你喝一口茶我喝一口茶姿势交替地沉默着。
钱英坐在谷天雨旁边,用肩膀碰了碰谷天雨,似乎在提醒他不要磨磨唧唧。
“既然是钱英给介绍来的朋友,那必定是有要事想要告诉我,或者是想要找我问些什么。”谢庭山放下茶杯,嘴里不再有茶水,便也开了口。
谷天雨以为谢庭山与钱英一样精明得能轻易看穿别人心思,他却补充道:“我没有能看穿别人心思的能力,只是我和钱英比较熟而已,毕竟他向来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介绍朋友。”
“这是为何?”谷天雨问。
“我知道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不喜好做无意义的事。”谢庭山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也知道我向来不对付人际关系,不想给我徒增麻烦。”
“来之前就听钱叔叔介绍过了,你们的关系果然很要好。”既然谢庭山愿意和他们聊天,谷天雨也就不急于开那件事情的头了。
“可我这一生,到头来却只能算得上独与钱兄关系交好,勉勉强强,到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谷天雨笑中带惑,“人生倏忽,但也足够去认识更多的人了。”
“认识再多人又有什么用呢?”谢庭山一番苦笑,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两顶颧骨之下,“到底不是要找的人......”
谷天雨本想紧接着来问他想要找的人是谁,借此自然而然地引出苏砚白的话题。
不过一旁扮作聆听者角色的冯晟却忽然按住了他,侧声附耳道:“不急的,他还有话想说,我们耐心听完吧。”
“患难之交仅有一人,可我这一生对不起的人却有三个。”谢庭山气语悠长地叹惋道,“我的父母以及我的爱人苏砚白。”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自从出国那日的一别,再没见过,也……也再没能说上话。直至他们死去的那一天,也没等来我的道歉。这本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只怪我当时太过年轻气盛,明知父子两的性格都是一样的固执,但谁都不肯先退那半步。”
谢庭山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顿了半晌才慨然道:“所以啊,也直到我暮年之际,都没等来他们的谅解,就像一根刺一样,牢牢地扎在心口,一直到我死也拔不了。”
“庭山,你不必总是这样想。谢老爷子他只是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早就想同你和解了。”钱英在旁边低声劝慰道,“只是,没有人能预料得到那些意外。”
也不知谢庭山是否有听进去,他愣坐在床上,垂眉似陷入凝思,又是一番良久,他才抬起那颗爬着深纹的头颅,边望向窗外边说道:“砚白他么……便是有着满心的愧疚和懊悔了。彼此陪伴的时光太过短暂,我当时总觉得未来还很长,却没能好好待他,到现在,也只剩下满腔的愧疚。此后,我也再没机会去弥补这些亏欠了。”
“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要是他遇到的不是我,是不是会过上另一种更好的生活。”喃喃到这里,谢庭山的嘴角扯出一丝牵强的苦笑,“可我又不甘心,一想到坐在台下看他唱戏的人不是我,一想到为他撑伞、为他执梅的人不是我……我,我的心里又像是扎了另外一根刺,被火点燃一样,烧得我心口止不住地难受。”
“可是……”谢庭山竟呜咽了起来,手捏成拳状开始往胸口上捶着,“可是,我这副模样,连走路都要别人搀扶的残疾,又怎么有资格说把他强留在身边这种话......”
“庭山……”钱英拉上谢庭山的手,制止住他的动作,嘴唇颤动着,然而一句劝言都说不出来,又或者说,之前的无数次劝慰,都未能撼动他心里这番固执的想法。
毕竟从未有人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也无法有人能够传达出他的父母以及苏砚白的真正想法。
“可这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冯晟淡然地说道,“你的父母不一定这样想,苏砚白他也不一定会这样想。”
“你有问过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么?”如果说谷天雨是顾及他的长辈身份而不敢说出丝毫重话,那么冯晟便是从未在意过对方是何身份。
当然,他说的话并不算得上重言重语,换句话来说,勉强算作一种客观事实的陈述。
“现如今,就算我想,也没有机会了。”谢庭山无可奈何地笑着。
“并非没有机会,只怕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多少还是顾及到了谢庭山的身体状况,冯晟傲漠的态度已经收敛了很多。
年轻时的盛气到了晚年也还留着,钱英知道谢庭山直到现在也很讨厌别人把他的种种表现评判为懦弱。
这是一股生在骨子里的傲气,熟悉他的人尽管有时候难免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却也只是憋在心里,不敢轻易说出来。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谢庭山面色渐冷,语气也多少有些不悦。
“我是什么都不懂。”冯晟闲然地露出一丝微笑,“但只要直视着你,我就能看出来,你没有直面懦弱的勇气,所以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你一直在选择逃避。”
谷天雨和钱英顿感不妙,不觉噤声,紧张地在对话的两人之间来回望着。在他们以为谢庭山会生气的时候,他却意料之外地笑了起来,像是一种无能为力的默认。
“庭山,你没事吧?”钱英问得稍显不安。
谢庭山摇了摇头,语气渐弱下来,却质问得不紧不慢:“所以你们找过来,就是专门为了指摘我的么?”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谷天雨溜一下直起身子,惭然地笑着,“我们此番前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哦?”谢庭山新奇地把眉毛撑起。
“您不是喜欢看戏嘛,而且您近来身体状态也不错,就想着邀请您晚上来吟风楼看一出《牡丹亭》。”谷天雨笑着解释道。
“吟风楼……”谢庭山喃喃着,“《牡丹亭》么……”
“你们有所不知,吟风楼虽是庭山以公司的名义出资建的,他却一次都没有去那里听过戏。”钱英说道。
“这又是为何?”谷天雨疑惑。
“只因世上再没我想听的戏了……”谢庭山神色惘然,不过片刻又回归平静,忽然问道:“还是说,你们有砚白的消息了?”
谷天雨愣住,回想一番发现自己的确什么都没有说,不禁疑惑:“您怎么知道?”
“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我刚才提起砚白,你们不仅没有疑惑,反而表现得很自然时,我就在想,你们是不是认识他。”谢庭山垂下头,“我当即就想问,可我又怕不是我所想的那样……不过看你现在的反应,我终于可以确定了。”
“诶,我表现得真有那么明显么?”谷天雨腆然地笑着。
“是有一点。”冯晟耸了一下眉。
“那……那他,”谢庭山反复吸了几口气,堪堪稳住声线,“那他,还活着吗?他又在哪?”
“他是否活着,他又在哪,我相信你的心里早就已经有了答案。”冯晟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多说无用,是真是假你不妨自己去看。”
似乎刚才那一番确认与询问已然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嘴角的笑容再无力撑起,他躺回床上,良久的闭眼之后,他才慢吞吞地开了口:“好,就今晚,我去。”
“你都那样说了,他竟然没有生气。”谷天雨走在路上一边回味一边露出唏嘘的表情,“还记得钱叔之前说的么,要是别人用你刚才那样的态度对他,他早憋不住脾气了。”
“是么?”冯晟不知所以然地笑笑,“也许是因为钱英的面子吧。”
当然,这句话也只能用来糊弄糊弄谷天雨了。谢庭山之所以没有生气,那是因为他也从冯晟的眼里看到了冯晟自己也不具备直面懦弱的勇气。
与其说是看穿谢庭山,倒不如说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袒露,因为感同身受,无论是冯晟还是谢庭山,由此都傲慢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