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落似是不想傅夜天就此死去,稍稍松开了手,却仍然掐着他的脖子。
他笑着,看着地上抬头的骷髅:“方仪的尸身,被他沉于湖底,成了这个样子,我的尸体,被他埋于此地,以黄秋霜的尸体镇压,要不是他,我们何以落得此下场,你觉得,我应该要原谅他吗?”
沈方仪的骷髅抬起了头,似是在安慰沈碧落的情绪,沈碧落摸了摸骷髅的头部,没有实体的他只能虚抚,并不能实际触碰,他的脸上也随之浮着落寞的神情。
他看着凌月宸,表情极淡:“当年他为了镇压我,杀了许多人,最后找到了我的好友沈望舒。望舒虽出身贫苦,却通晓道法之事,可他却并不知晓我的遭遇,他们瞒着他,对他谎称我是吸了鸦/片而亡于此,自甘坠落,却把事情怪罪于他们之上,要把他们家人全毁掉,化作了冤魂。
望舒虽知我为人,我却因家道中落,苦苦生存不果之下,确实也起了从事皮肉生意的念头,他想出手助我,但那个年代,自己也是难以生存,他也要养妻活儿,又怎有能耐顾及于我?我只道皮肉生意也是靠自己,我不偷,不抢,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他虽无奈,却也无可奈何,只是想不到,不久之后,我魂断于此,还成了冤魂。”
他笑着,像是忆述着当年的事,忆述着他的好友:“望舒为人太过单纯,但他并不相信他们的话,他知道我绝不是会害人的人,直到傅夜天的两个儿子死去,望舒才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起初的时候,他让傅夜天把我的尸身以极法毁掉,尸身一天不毁,我的怨气便不会消掉,待傅夜天终于想把我的尸体毁掉的时候,已是毁掉也没有任何用处,望舒他,便只能用尸体镇压尸体的方式,把我的魂魄封住,用于镇压的那具尸体如你所见,便是黄秋霜。望舒他并没有指定要黄秋霜,但傅夜天却把黄秋霜杀了,望舒把她做成了阵眼,而代价,便是以他的寿数代替。”
他说了许多,说及于此,眼神也变得黯然,看向凌月宸的时候,又变得衰愁。
谈及故人,故人便仿如活于跟前。
诉说旧事,也仿如道予故人知晓。
“傅夜天把你带来这里,定必也是有所打算。”
凌月宸睁大了双眼看着他:“你意思是,我是,沈望舒的血脉?”
沈碧落不再看向凌月宸,把目光重新投在了傅夜天身上。
“你把黄秋霜毁掉,把方仪重新从湖底放出来,是想把我们彻底封印于此吗?傅夜天,你知道我既然能找到这里,我便不会让你得逞。”
傅夜天紧握着拳头,沙哑道:“你妹妹的死,虽不是我直接所害,但也与我脱不了干系,我杀死黄秋霜,也是替你妹妹报仇,也是替你报仇,既然百年已过,阵法已失效,黄秋霜便再没有作为阵眼的作用,那我把她毁了,也算是对你们一个交待。”
“你闭嘴!傅夜天你闭嘴!”
沈碧落身上的红雾瞬间绕在了傅夜天的手臂上向后拉扯,傅夜天的手便在他的叫声中被拉得骨头脱位。
沈碧落冷笑:“交待?你的绝子绝孙便是对我最好的交待!黄秋霜算什么东西,她只是你的棋子!我要的,是你身边所有人死去,让你看着他们死去,让你亲手害死他们,让你体会到死亡的滋味,体会失去重要的人的滋味!”
傅夜天艰难地挤出声音:“从你死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已体会到这些。”
沈碧落顿住:“你闭嘴!你闭嘴!”
“碧落……。”
他的声音沙哑,压着极度的痛与悲,抿紧了嘴唇,伸手向手,从脖子之后取了那株被他放在衣领的昙花,然后把跟前的红雾揽于怀中,看向叶尚:“动手!”
那昙花或许是带着什么力量,让本便没了实体的红雾能揽于他怀中。
叶尚听令,以剪刀在凌月宸的身上划破了条血口,以流出的鲜血把两株昙花染红,快速地移动身体,一株落于沈方仪身上,一株插进了红雾的身体里。
“叶尚!你背叛我!你背叛我!”
叶尚口中喃喃,手中划着复杂的结印,以刀尖划破自己的手掌,洒向傅夜天的身上,大声吼叫:“开!”
昙花散着淡淡的红光,手握昙花的傅夜天死死地搂住了沈碧落的身体,沈碧落的身体有黑气散出,痛苦地叫着:“叶尚!你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
“叶尚”站到了一旁闭上了眼,待睁开眼之时,眼神便变得比之前清晰起来,他看着身上散着黑气的沈碧落,表情变得痛苦,几欲张口,才颤着声音道:“碧落,对不起。”
“望舒!你要帮他们!”
“叶尚”紧握拳头:“我不能看着你害人,我认识的碧落不是这样的人,百年的阵法虽已失效,但百年的阵却已把你镇得只余下一缕残魂,如今亦是把你……,”他咬着唇,心里忍着极大的痛苦,“把你消灭的最好机,碧落,你放过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
扭断傅夜天的手早已因痛苦松开,傅夜天的身上沾上了叶尚的血液,凭着血液更能把沈碧落的虚体抱紧。
他把沈碧落的头埋进自己的肩脖之间,死死地搂着怀中因痛苦而挣扎的人,喃喃道:“是我的罪,是我的业,是我把你害了,对不起,但我求你,放过我的后人,也放过自己好不好?”
“我放过你,又有谁放过我?我虽家道中落,但人人视我如瘟神,避而远之,待我决定放下一切,以残躯取得一丝温饱,我得到的又是什么?不见天日的软禁,没完没了的折磨,我还得到了什么?苟延残喘?就连我最后的家人也被你们害死,那我还剩余什么?又有谁放过我们?我们只是想生存而已,我们只是想生存而已!”
沈碧仪在下方痛苦地吼叫着,骨架也渐渐因身上染血的昙花而变得虚弱。
“方仪!方仪!”
沈方仪又忽然安静了下来,歪了歪头,向沈碧落摇头,裹着绿色液体的口腔张合着,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沈碧落却知道沈方仪是何意。
哥,放手。
他愣然,身上的黑气不断,眼睁睁看着沈方仪的身躯软了下去。
沈方仪似是努力笑着,平稳地躺在地上,最后至不能动弹的一刻,仍然是轻轻地摇头着,然后便静止了下来。
傅夜天紧紧地搂着沈碧落走到血红的棺木前,那处也是埋葬沈碧落的地方。
他搂着他躺在棺木之上,拍着沈碧落渐渐消散的身体,轻声道:“对不起,是我一直做错了,对不起。”
“方仪……,为什么……,明明是你们害死我们的,为什么她要……。”
为什么她要把所有放下。
凭什么要宽恕这些害了他们一生的人?
没有了制衡的凌月宸爬到了墓穴边,捂着流血的手臂道:“她要的并不是报仇,她要的,是她哥哥的解脱,对于报仇,她更看重的人,是你,沈碧落。”
也许是身体已消散得差不多,沈碧落神情变得有些茫然,傅夜天慢慢合上了双眼,搂着他,亲吻着他的额发:“睡吧,我们一起睡,永远也不要醒来。”
沈碧落双眼慢慢合上,口中喃喃:“我很讨厌你,傅夜天,我恨你,傅夜天。”
“即使这样,我也喜欢你。”
沈碧落终是合上了双眼,化作了一缕红烟,飘至了远方,傅夜天也闭着眼,躺睡在埋着沈碧落的地方,嘴角轻轻上扬。
凌月宸爬进了墓穴,没有脚部支撑的他掉下来的时候砸到了身体的各处,他却仿如无事,用力爬到了棺木边,探着这人的气息,呼出的气喷在他的手指上,他才舒了一口气,躺倚在棺木旁。
他整个人变得放松,看着未完全散去的云竟忽然有些睡意,远处还仿佛响着汽车的鸣笛声。
他知道这种睡意的来临,便意味着他即将离开这个游戏,这个幻境,这样的一个世界,凌智博,也会真正地离开。
一位微胖的人走到了他的身旁坐了下来,与他一样,倚在了棺木边,轻声道:“忘惜他,交给你了。”
凌月宸知道这便是李明轩,只是并不知道李明轩为何突然出现,又为何变得可见。
“他忘不了你。”
李明轩笑着,叹笑道:“你也没有忘记我,不是吗?”
“我只是没想过,在忘惜的心中,你长大后的样子是这样。”
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孩童模样,胖胖的,脸上还带着孩子特有的纯真。
“可惜我永远也能只停留在8岁,也永远长不大了。”
李明轩就像扎根于白忘惜心中的一颗种子,也是沈碧落料不到的事,所以李明轩在这个地方从白忘惜的妄想,变成了白忘惜心中实际的存在,伸出了伸,再次救下了白忘惜。
凌月宸看着顶上飘着云,一切都仿佛来得太突然,一切也仿佛来得不太真实。
天空的视线被挡去,叶尚的身躯笔直的站在他上方。
他对凌月宸勾起微笑,跳下了墓穴,把一株昙花放在凌月宸的耳边:“对不起,伤了你,但叶尚是我的表亲血脉,他的血起不了多少作用,只能用你的血来进行封祭,抱歉。”
凌月宸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叶尚便又笑道:“如你所想,现在的我,是百年前留下的一点残魂,大事不足,小事不成,所以才需要依附在这个世界的叶尚身上,把未了之事了却,只是,难为了你们。”
他是沈望舒,是百年前沈碧落的好友,也是唯一能为他做到最后,做出最痛苦决择的朋友。
沈望舒看着天祭,阴云已散,露出了后面的阳光,光箭投于地上,散在了墓穴中的人身上。
他笑着低头向下:“走吧,回去你们的世界。”
凌月宸的眼睛再也撑不住,慢慢地闭合,失去意识之前,听到了李明轩空灵缥缈的声音:“忘惜,无论以前,还是现在,我都没后悔过把你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