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用餐叉抵住牛排一端,取刀沿着叉齿小心地切下去。
没有切断。
她不敢抬头,努力压下紧张,深吸一口气、再来一次。这次她试着利用刀刃的锯齿慢慢来回移动,幸而效果显著。纤维一点点断开渗出红色液体,她一时觉得欣慰,手下餐刀一斜,摩擦盘面发出刺耳的吱嘎一声。
空气死寂,想象中那道目光已经直直射向她的头顶。
她绝望地继续对付那条纤维散乱的肉块,终于切下之后,借着把它叉到半空的机会抬头瞟了一眼。
飞低头盯着电脑,看起来一刻都没有移开过目光。
她为自己的失误没有被母亲观看而松一口气,心底又微微泛酸。正要继续用餐,飞忽然抬起头来,朝她满满当当的盘子瞥了一眼:“不爱吃么?”
“不是。”铭证明般地立刻把肉块送入口中,想打消这句“不爱吃”的疑问,可是飞得到答案就已经点点头重新回到屏幕,未曾注意自己竭力盼她观看的表演。
又是这样,铭想,一边熟练地切割余下的、冷掉的牛肉送入口中。每一次都是这样。成绩单、奖杯和各式各样精美的实验课作品被她小心翼翼地摆放在不显刻意而一定能被看到的位置,然后一动不动地在那个地方慢慢落灰。
最开始她幻想飞把她抱起来在空中转上三圈,在她面颊上大大地亲一口说“我们铭最厉害啦!”后来她意识到飞性格如此转而希求公事公办的点头夸赞,再往后,她只想得到一个专为她绽放的、小小的笑容。
也许她该学着主动说点什么。说点人人都爱听的话。
“谢谢妈妈,晚饭真好吃。”
“妈妈,我做得好吗?可以夸我一下吗?”
“我想念你,妈妈。”
她知道怎样说话会甜蜜动听、使人高兴,但又从来说不出口,就像飞从没说过爱她。
飞终于从原本的姿势中动弹了一下。她关掉电脑,把它合起来放到一边。铭讨厌这种场面更甚于讨厌她专心工作,因为两人都不得不直面彼此之间的无话可说。
“我想起来你和烽同岁,”飞主动找到话题,“你大概已经见过她了吧。感觉怎么样?”
“很自信。”铭一板一眼地回复,“非常傲慢,有点刻薄。”
“唔。符合我对她母亲的第一印象。”飞拿起叉子开始吃饭,“不过不要因为第一印象立刻否定她人,游很有能力,她的孩子应该也不平庸。”
那么你的孩子呢?
“我知道了。”铭放下餐具,转身走回房间。
*
烽从房间出来恶狠狠地拉过餐椅坐下去,烦躁地拿起刀叉。
“怎么了?”游把电脑推到一边抬起视线看她,“别带着怒气吃饭。谁招惹你了?”
“……”烽听了更觉得挫败,“说出来我都觉得丢人。再给我一次机会,等我赢回来再讲。”
游哈哈大笑,又在烽莫名其妙且愤愤不平的目光里收敛了笑容,“不是嘲笑你,亲爱的。我在笑我自己——我第一次跟飞下棋输得那叫一个惨烈,还差点把棋盘掀了呢。”
烽被点破得面红耳赤,想到母亲有过相同的经历又觉得稍微好受。“……那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这不是很正常嘛。”游对她难得一见的谨慎小心报以微笑,“飞还不是做了我的下属么?管理者从不需要亲力亲为,比起自己拥有某种能力,更重要的是能够领导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她面对烽的逼视赶忙找补,“当然我们烽的个人能力也非常出众啦!”
“……嗯。”烽被夸得心满意足,想起自己刚打过一场败仗所以耻于直接表现,于是捡起刀叉闷头切下一块牛肉,耳边传来轻柔的笑声。
*
把费尽心思答得错误百出的试卷交上去之后,铭觉得自己丧心病狂。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她迈入家门前的那一刻,忽然由愧疚不安变成了跃跃欲试。
飞坐在客厅中央,面前的矮桌空空荡荡,没有文件、模型或咖啡,电脑屏幕孤零零地亮起,定格在带有致理徽标的成绩通知页面。
原来你并非漠不关心。铭在心里冷笑一声,慢慢地迈出几步停在她面前。
“我很失望。”飞双手交叠抬头看着她,“你在干什么?你觉得你这样做有意义吗?”
这是多久以来她第一次直视自己?原来母亲的虹膜是这样的灰色。铭盯着她的眼睛,恍恍惚惚地想起吉特大厦的同色门宇。有一瞬间她想反驳、想痛哭、想大吼大叫,目光一错,又回过神来。
“没有。”她回答说,“我看错题卡的编号了。”
“嗯。”飞伸手拉回电脑关掉先前的页面,“我相信你是个明智的人。”
*
她只是内敛寡言,绝不是木讷滞涩。烽靠着椅背朝残局对面望去,盯着自己身陷险境的白主教静静地想。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出这种不对劲。何况……
“昨天的测试你是怎么回事?”
这话在空中回荡了三秒,铭才恹恹地抬起头。“带着你的傲慢和自我滚远一点,”她捏着一枚被淘汰的骑士,指腹已经被马鬃印出红色凹痕。“少拿我寻开心。”
烽一瞬间怒上心头,想起游的笑脸又生生忍住。这次一定要做到最好,她把这话默念几遍,再开口时,怒意几乎无影无踪。“别这样,”她干脆把手中犹豫已久的棋子放回原位,“如果你心不在焉,我也不能尽兴。想跟我聊聊吗?”
她不知道到底哪句话、哪个动作起了效果,是因为自己说话亲和温暖还是因为对方濒临崩溃边缘。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铃声早已打响,而她坐在天台一角揽着铭的肩膀,听她向自己道谢。
游和飞也曾经这样吗?
她的未来也会类同游的现在吗?
晚风里幽香萦绕,烽难得地让思绪漫无边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