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复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的,但是他又实在是没办法。
因为这林子里除了他和何秀妍就没别人了。
他怎么就踩到她做的陷阱上了呢?
“还疼呢?没事吧。”
许文复刚被何秀妍拉上来,就立刻转过身去,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下。
毕竟他身份特殊,而且男女授受不亲,虽然对方只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但也是懂点事儿的,如果山上还有其他人,被看到也是害了她。
他掀开自己的上衣,发现腰部已经被山上的碎石磨破了大半,此时已经血肉模糊,而踩到陷阱的腿更惨,刺已经扎到肉里了。
这种伤,不好好处理是要出事的,只是他手头真的没啥东西,只能把补在裤子上的旧布条扯下来绑在伤口上,然后拿棍子绑住。
早知道不上山了。
他瘫坐在地上,这么想着。明天要是还下雨就好了,这个伤他也没法好好干活儿了。
“哭了?”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背上,吓得他往旁边一躲,直挺挺的撞到了树上,这会儿真的疼的眼泪都掉下来了。
只见何秀妍手里捧着干净的布条和不知道是什么的草,就这么笑着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薅着他的后脖领子把他薅到自己面前:“怕啥?我又不吃人,按理说你是劳改犯,我是正常人,我应该怕你啊?嗯?”
她力气很大——常年干活儿的人是这样的。
许文复哪能对付得了她?被她说的一句话都憋不出来,他跟那些一个比一个矜持的读书人打了半辈子交道,头一回见到这么讲话的……姑娘。
偏偏她是个姑娘,许文复还不好直接扒开她的手,跑又跑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何秀妍往嘴里塞草,吐出来敷到他的伤口处,然后用布条紧紧包裹住。
“这是什么……”“不知道,土方子吧。”
许文复感觉自己的呼吸中带着颤抖,他家里还有三个人……妹妹还小父亲废了,母亲一个人怎么办……
好在有惊无险。
山上的雨势渐大,此时下山明显不是很好的选择,何秀妍把他带到了一处废弃的屋子内,似乎是很早以前的哨所。
“疼吗?”她打开房门,看着外面的雨势,紧接着从裤兜里掏出来一颗鸭蛋,放到许文复的手上,还是热乎的。
许文复抬起头看她,她正站在门口看雨,发现许文复在看她后,又凑到了他的身边,自言自语道:“也是,怎么可能不疼,你就当那蛋是我给你的补偿吧,拿回家吃也行,我记得你家里还有仨人?当时一起过来的那几个,给那个小妹妹吃?”
她语序说的很怪,偶尔会参杂着一些朝语,但是意思都是对的——在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已经算是说的很好的了。
许文复没打算和她客气,于是直接把蛋揣进怀里,何秀妍似乎很喜欢他这爽快的样子,于是凑的更近,想和他多说说话。
许文复立刻躲开,看的何秀妍哈哈大笑。
说实话,太久没用正常的交流,许文复早就已经忘了怎么与人讲话,在雨势渐小后,立刻揣着蛋和捡的一些野菜,落荒而逃。
回到家后,父母都已经睡着了,许文淑正坐在地上整理稻草,这是他们目前的床。
他在山上的时候就已经把蛋扒开,此时偷偷的塞进许文淑手里,并非他想背着父母,如果让娘看到,指不定又说着:“她还小怎么吃得下那么多”然后再分出去给他和爹。
作为老来女,许文淑不比他那个大儿子大多少,大多数时间,许文复都是把她看做女儿来养活的,并非妹妹。
想到自己的儿女,也并不熟悉。
他和前妻算得上相敬如宾,虽说是从小定下来的婚事,但真要讲也不熟悉,儿女一般都是在她那里照顾着,他只是偶尔见一面,其他时间都在忙自己的事。
外面的雨声小了。
再次见到何秀妍的时候,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
三更半夜的时候。
年轻人是有活力的,但不限于有活力到半夜拿着滴血的斧头站在别人床头叫人。
许文复白天累的要命,歇息的好好的就被人叫醒,睁开眼睛发现外面天才蒙蒙亮,三四点钟的样子。
何秀妍拿脚一点一点的摇着他的肋巴扇子,可能是他身上又脏又臭的原因,也不愿意上手。
眼瞅着他醒了,便也没再动脚,往旁边一撇头,示意着要出去。还没醒过来的许文复下意识怕吵醒家里人,于是也跟着出去。
他们这大门也该修修了,谁都能进来,要是冬天野兽下山……不敢想。好在他小时候跟着家里仆人学过一些木匠,之后上学劳动课也都学过,谁也没想到最开始看不起的活计会成为现在救命的手艺。
离开昏暗的房间,许文复才发现何秀妍手中捧着一堆带着褶皱的报纸,有地方报、有全国报。他低下头去左右看,似乎知道了何秀妍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放心吧,这嘎达没几个人会来的,除了你们一家,只有我和我娘了。”似乎是看出来他的顾虑,何秀妍开口道:“听说你们父子俩以前都是大学的老师?”
不知道从她哪得来的消息。
许文复点头,脸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很明显,他还在担心这附近有没有其他的人。从前被看管的阴影实在太大,他老是忍不住多想,上次进山也是走的侥幸心理,之后再也没敢进去了。
“能不能教我认字啊?我一天给你两颗熟的鸭蛋,还有野果子。”何秀妍没管他,接着道:“镇上学校早就停办了,但是我感觉以后不认字还是不行,村里就几个识字的,认识汉字的就更少了。你肯定比他们那几个初中毕业的认识的字多吧?”
“不……不行。”许文复果断的拒绝了,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己的语言退化到了什么地步,在家里和家里人交流的时候还没发现,现在一开口,便感觉生涩不已:“这,不合……”
“我都天天上山上挖墙脚了,还管这个?这儿没城里那么严,你没看家家院儿里都有自留地吗?”何秀妍打断他的话:“按情况看事嘛,就这小地盘儿、这大山沟子,连条正经路都没有,上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要真跟那个城里那样,那我们都不用活了。”
“……啊。”
“我叫何秀妍,你叫啥?我就知道你家姓许,你是那个许文复?”
“……这都知道。”许文复拒绝的话在嘴里拐了九曲十八弯,当听到何秀妍讲出他家的姓的时候,就知道,这活儿估计是推不掉了。
人家连他姓名都打听到了,还有拒绝的余地了吗?
很明显,没有。
于是在每天应有的劳改过后,他还要偷偷去山上那个哨所教何秀妍认字。
听她说山上有野兽,一般的村民只敢在山脚下活动,她家以前是猎户,家里有几把土木仓,一些武器,所以她不怎么怕。
她不怕,许文复怕啊。他每天都战战兢兢的上山下山,生怕自己出了啥事。因为怕自己臭到何秀妍,他每次走之前还要整理下自己,虽然没有什么用处。
多次的反常还是让家里人发现了,就算有许文淑打的掩护,源源不断的吃食也都逃不过父母的眼睛,许昀本来身体就差,被他气的咳嗽半天,最终是颤抖着晕了过去。庄萍还是那个老样子,许昀说啥她是啥,根本不管那些事。
老头子醒来后又对他恨铁不成钢,吵着闹着要绝食,又指着他鼻子大骂,仿佛两个人有什么世仇一般,仿佛许文复拿人家东西替人家办事是多么丢脸的事情一样。或许是被何秀妍经常冒出来的惊天骇俗的话语感染,经常在父亲面前沉默的许文复,终于说出了第一句反抗的话——
“那你就饿死吧,有本事别吃。”
然后将母亲和妹妹拽到一边,分着还热乎的粗粮小饼——今天早上何秀妍去镇上买的,作为村里为数不多会双语的人,虽然年纪还小,但依旧是个合格且优秀的翻译。更别提她打猎的能力也是一等一,经常上山打些兔子野鸡下来,送到社里去分,久而久之这人缘也都攒下来了。
并不是没人知道何秀妍和他早晚都待在一起学习。
随着天气渐冷,冬日来临,害怕野兽下山觅食,他们也换了离村子近的柴草垛子。这里的人可不少,但都因为都拿过何秀妍的好处,看到也当没看到,偶尔有脑子不清醒的,也会被何秀妍拿着棍子找上门打一顿,家里人一般都不会说什么。
废话,自己家里还等着人家接着打猎呢,还想吃肉就听点话。谁都没有人家拿手艺,一顿饱和顿顿饱,但凡脑子转过来点弯的人都知道怎么选择。
很多时候,许文复也都会忘记何秀妍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她实在是太好学太聪明太优秀了,就像一颗永远都在吸食水滴的海绵,那些汉字一般说一次就会全记住,在划完所有报纸后,又开始找许文复学别的知识。
甚至盯上了许昀,可惜老爷子天天气性大的很,闹绝食失败后,又开始满口道德伦理,何秀妍在远远看过后就嫌弃的走开了,并且和许文复讲他爹活该被抓典型。
许文复附和着点头,逐渐也放下了最开始的警惕心。
直到两年后的某天,他遇到了不远万里来村里给何秀妍说亲的媒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