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不是吧?三十八度一,你怎么搞得?是去上坟的时候淋雨淋的吗?”
何群的语气带着万分的不可置信,他手里拿着测温枪,看着床上被烧的满脸通红的何峰。
在拿出何峰夹着的测温计后,果然是三十八点多。何峰身体一直硬朗的很,哪怕是前几年疫情当志愿者去都没有生过病。
怎么突然生病了?
大多数时间都是何峰这个当爹的在照顾何群,突然这么调转过来,让一直大大咧咧的何群不知所措。
他试图用脆皮大学生的力气托起来何峰这一百六十多斤的身体,但很明显失败了。
何群崩溃的环顾四周,似乎在找有什么能帮助他搬动何峰的东西。
但是这摆满了书架的屋子里,只有一张他顾叔的遗像在书桌上摆着。而他叔照片上嘴角的笑容,好像在嘲笑他是个没用的孩子。
他的便宜爹明显已经烧的糊涂,除了说胡话就是说胡话,不是喊爸妈就是叫顾宪海。很明显这间屋子里只有他的废物儿子,而他爹和对象已经魂归西天,活着的妈还在市里某私人医院天天急救。
何群打开电话开始摇人,终于摇来了他的一个好兄弟,两个人合力把何峰塞进何群的车中,往人民医院的方向飞奔而去。
何峰病的不是很严重,医生说打好吊瓶儿休息休息就好了,人是劳累过度晕的。
但也确实,这段日子他一直在照顾何秀妍,中元节的时候都忙得没去给顾叔烧纸。他几天后去墓地看顾叔的时候,还被雨浇个透心凉,倒霉的慌。
何峰还在那闭眼睛睡觉,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是一阵有气无力的送别,而且录音设备似乎很不好,还有呲呲的电流声。
何群拿起何峰的手机一看,是110。
心中顿感不妙,他嘱咐好好兄弟先照看一下何峰,然后拿着何峰的手机接了电话。
是噩耗。
何秀妍……去世了。
因为何秀妍治病的地方在人民医院附近,所以何群反应的很快,他几乎是飞奔着跑到了何秀妍所在的医院,然后就呆愣的拿着手机站在那,看着空荡荡的病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何秀妍刚断气不久就被送去了太平间,屋子中还有个护士在整理床铺,看到何群过来,说了句节哀顺变,人在太平间,先去看看老人再去开死亡证明火化吧。
何群此时又悲伤又无助,他是个被家里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少爷,标准的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连挂号都是家里人挨个陪着,更别提去开死亡证明了。
于是他拿着何峰的手机去往太平间的路上,正当走到拐角的时候,跟迎面跑来的何峰撞个正着。
何峰脸色很差,他似乎是没打完针就跑出来了,他看着被撞的人是何群,就没客气的说对不起,拽着何群就往太平间的方向走。
这时候何群才发现他走反了。
他跟在何峰后边,好兄弟的电话姗姗来迟,告诉他何峰拔针跑了。
何群跟他道过谢,然后让他回家,说何峰在他这里没有什么事情。
等跑到太平间,何群感觉自己的胳膊已经快被拽脱臼了,但是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揉自己的胳膊。
他看到了何秀妍的尸体。
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面对着这个当了他十多年奶奶的慈祥活泼的小老太,他哭的稀里哗啦、真情实意。
何峰没他那么大反应,他看看过一眼尸体后,就去办理死亡证明和买寿衣。
当纯白色的朝服穿到何秀妍的尸体上的时候,何群还在意识恍惚中,他看着何峰把米粒和铜钱塞进她的嘴中,然后把她送进火化炉中。
与受疫情影响的许文复和几乎没什么朋友的顾宪海的葬礼不同,何秀妍的葬礼举行的十分隆重,就如同她这个人一般。
何秀妍是个雷厉风行、开朗大方的女人,因为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进过部队出过国、爬过雪山潜过水。她的朋友几乎是遍布大江南北,来的奔丧的老人年轻人什么年龄段都有。
葬礼是回到龙茶市举办的,这是一个在山沟子里的民俗村,听说十多年前还曾经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进镇子里都麻烦。
虽然修了路,但是从州府进到这里面还是要走两三个小时的盘山路,即便是这样,来的人也依旧很多。
何峰和何群带着白色的礼帽处理来吊丧的人,主要是何峰处理,何群只负责嚎啕大哭。
丧礼举行了差不多两三天,何秀妍的合作伙伴、后辈和许文复的学生们一波一波的赶来。何群最开始还是因为何秀妍的死而哭,哭到最后,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伤心哭还是累的哭了,可能两者都有。
等到送走所有人,何群累的瘫倒在大炕上,而何峰在处理何秀妍的遗物。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何群瞬间清醒,他起身一看,原来是何峰摔倒磕到了衣柜上。
他连忙去扶起来何峰,让他坐到炕上,在触碰到何峰的那一瞬间,何群发现他又烧起来了。
村里只有一个卫生所,何群又不知道卫生所的电话,外面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到,他拿着手电筒和手机就想去找,却被何峰拽住。
他回头,看着何峰抬着头看他,眼泪顺着眼眶就往下流,这场景在昏黄的灯泡光下,显得十分凄凉。
“别去,现在太晚了,大夫都睡觉了。”何峰虽然病着,但是力气并没有小多少:“我擦擦酒精吃口药就退烧了,外面也危险。”
何群被他死死拽住,只能照做,其实外面黑乎乎的他也害怕,更别提他眼睛现在还是肿的,偶尔会被糊住看不清东西。
在吃完退烧药擦过酒精后,何峰的烧退的也快,等到半夜十一二点收拾好所有东西的时候,已经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何群见他没事,就呼呼大睡起来,他明天一大早就要坐客车赶去州府,紧接着就是回塔兰。主要是十一假期马上就要结束了,而客车每三天才来一趟,等下一趟客车来,他那大学就别想上了。
何峰还有事情,要待几天,他们来的时候是开车来的。何群才拿到驾照不到一年,何峰放心不下他自己开车上高速,就没让他开车回去。
等何峰再次回来,似乎憔悴很多,何群放学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他手上被打的发肿的血管。
“回来了?过来咱们唠会儿。”看到何群吊儿郎当的背着个书包,何峰招手让他过去。
看到何峰这个样子,像是要找事儿,何群谨慎的绕到了他的身后,看到他面前摆着一张他从来都没见过的全家福。
何群愣住。
这张照片里,有他爷爷奶奶,有顾叔和爸,还有晶竺姨和姨夫,姑奶奶和姑爷爷。
看何峰翻出旧相册,何群就知道他是又想怀念过去,于是他绕回去坐到何峰的旁边,看他一点一点的翻相册。
这相册他看过无数次,当然,并不是何峰带着他看的,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是嘴欠手更欠,家里几套房子都被他翻了个遍,这相册自然也遭到了毒手。
他是何峰在孤儿院收养的孩子,是被人丢弃在小河沟里被好心人发现了,当时零几年也没什么监控,自然也找不到他父母在哪,于是他理所应当的住进了孤儿院,直到九岁那年被何峰领养走。
他没有名字,孤儿院院长坚信贱名好养活,就给他取了个“狗儿”的名字,直到被何峰领养走,他有了新的名字。
何群,合群。
虽然听起来很敷衍,但是何群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他在孤儿院呆了那么长时间,小时候来收养的人嫌弃他有基础病,等长大后又怕收养他这个已经懂事的大孩子会养出白眼狼。
孤儿院的孩子,总是期盼有个美满的家的,何群也不例外。
直到那天,在一堆小孩子里并不合群的何群,被孤身一人的何峰领走。
“你以后就叫何群吧,好不好?”他摸摸何群的头,这么说道:“别像我们一样不合群,要做个快乐的人。”
当时的何群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看到家中摆放的,另一个男人的照片。
“他是我的爱人。”
在何群第一次翻看相册被抓包的时候,何峰并没有如他预想中的发脾气,而是跟着何群坐到地上,翻出那堆泛黄的相片,如数家珍的说着照片背后的故事。
于是他知道了他的顾叔。
一个可怜人。
那天,何峰跟何群说了很多很多,于是何群知道了顾宪海和“陈庭雨”、知道了长源科技、知道了爷爷奶奶的爱情长跑……
“他当时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何峰手中正拿着一张泛黄的水粉画,画上面的男人很好看,留着长头发,正在那里安静的看一本书。
“他不让我再照相,于是我画了这幅画,他……不愿意接受治疗,最后也是忍受不住病痛,自杀了。”何峰的声音很低沉,或许是因为是伤心事,他说出来的感觉都带着深深地无力:“那天晚上他非要给我冲什么豆奶粉,里面加了安眠药,他怕我突然醒来阻止他。”
“那天晚上,他哄着我,给我唱了一首《送别》,还说第二天要出去看梅花。”
“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他的尸体上还有挣扎的痕迹……”
他泣不成声。
简直难以想象。
他满心欢喜的等着第二天来自爱人的礼物,期盼着第二天带着在屋里待了整个冬天的爱人出去赏花,而一睁眼睛,正对着的并不是春天的梅花——
而是爱人在春光中,摇摇晃晃的尸体。
于是在那天,何峰变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和孤儿院的何群一样。
他接回了白白、回到了塔兰、收养了何群。
顾宪海签了遗体捐赠,所以他的尸体并没有躺在骨灰盒里,留下来的遗物经过何峰和陈国华的几番争吵,最后决定除了顾宪海明确说明的,其他的遗物都归到何峰手中。
陈庭雨的葬礼很简单,只有十多个人参加。而顾宪海的葬礼更是凄惨,只有四个人参加。
他,何峰,何秀妍和许文复。
哪怕是疫情期间许文复的葬礼,也都有三四十个人到达现场,而视频通话打过来的学生,更是不少。因为是知名的好教授、好领导,他死的时候,曾经任教的大学还为此特地发了一篇讣告。
这么一比,顾宪海也是个孤独的人。
于是两个孤独的活人、一个孤独的死人还有一只煤气罐一样的狗,组成了奇怪的家庭。
白白已经在三年前就去世了,它是个活不长的串串,能活到八岁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要不是疫情导致宠物医院不开门,它应该活的更久一些的。
在亲自送走最亲的三人一狗后,何峰的精神都是恍惚的,他并没有跟何群唠什么东西,只是盯着照片发呆。
“群儿,如果有一天我也死了,你就去找你许叔叔吧,或者是宋姨。”何峰看够了照片,也开始谈正事:“你……还小,我怕你还不能好好生活,算了,你就当我在说胡话吧。”
何群当然知道他在说胡话,每一次都是这一个话术,最开始他还担心,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何峰只喜欢嘴上说说。
“你会不会怪爸爸?”何峰抛出了一个以前没有过的问题:“爸爸不能给你一个健康的家庭,有时候甚至是你来包容我这改不掉的坏脾气。”
怪什么?
“我不觉得,爸你别多想了,我多幸福啊。”
何群知道他爸原生家庭并不怎么好,严格封建的爹、不负责任的妈和意外出生的孩子,这组合想想都令人崩溃。
但是在他的印象中,他爷虽然严肃但是会给他堆雪滑梯,而奶奶经常会带他堆雪人打雪仗。
他爸更不用说了,他要什么给什么,他当初要辍学去学摄影,他爸手都气的发抖,追着他上蹿下跳的要打死他,最后还是好好的跟他讲上大学的好处,在寒暑假的时候给他买了一套摄影设备让他去学。
他有一个富裕的家庭,尊重他的家人,他活的真的很幸福。
为了证明他自己说的话的真实性,何群还故意用自己的脸蹭何峰的衣服,被何峰嫌弃的推开。
“行了,我没事,你赶紧有多远滚多远吧。”何峰好像恢复了活力,他起身踹了一脚何群坐着的凳子,然后嫌弃的离开:“别烦我,我明后天还和老钱他们去钓鱼,饿了自己点外卖,记得拿钥匙,没事别给我打电话。”
何群点头收拾着桌子上的相片,试图装乖让何峰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