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亮夜空,像一只狰狞可怖的怪物。
林季策马直奔内城门,一路上,东邹关的居民大部分已经撤离,道路空荡,只有小队守军在不断的将伤员运下来。林季翻身下马,抓住一个路过的士兵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北狄的粮草被点了,”士兵满脸灰黑,“他们现在都疯了,使劲往关内冲,外城门快顶不住了!”
闻言,林季毫不犹豫的跑上城墙。
穆嘉辰哑着嗓子站在城墙上,他身上脸上全是灰尘和汗水的混合物,狼狈不堪。余光中,他看到林季跑上来,当即喊道:“回去!”
穆嘉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对林季说:“带着这封信回京!”
“东邹关顶不住多久,我们需要支援。”他说,“带着你的人走,能跑多块跑多块,把信交给我父皇,让他传令宣同侯来支援。”
“还能撑多久?”林季问道。
“最多两天,”穆嘉辰穿着粗气,道,“他们没了粮草,只能孤注一掷。他们身后是广信侯,打不过,只能往里推。”
林季二话不说,从穆嘉辰手中接过信。
“我的人留下,”他说,“让他们去宣同。”
穆嘉辰却摇摇头。
“没有我父皇的命令,宣同侯绝不会离开半步,”穆嘉辰看向林季,眼神复杂,“那是他们的约定。”
很多事情林季都不知道,很多事情穆嘉辰没有办法如实告诉林季。他没办法在这样紧急的情况下告诉林季,宣同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毫无怨言的守在边境,也没有办法告诉林季宣同侯和自己的父亲曾经是害死先帝的同谋。
这也是宣同侯疯狂的缘由。
当他发现害死先帝的毒药出现在自己家里,当他发现温柔的妾室是皇帝的眼线,当他发现在自己生出的异心害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他疯了。他知道毒不是妾室下的,但还是迁怒了他。他知道赐婚的妻子从无半分害他的意思,但还是冷落了他。
他花天酒地,谁也不信,在酒精的麻痹下变成了多疑的疯子。
而在遥远的京城,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他曾经的盟友与他的处境别无二致。
因为自己害死了别人,所以,他们惧怕别人用相同的手段杀死自己。
穆嘉辰因为血脉问题一直害怕父亲对他猜忌,他看着那太子之位,不能不眼馋。因此在偶然得知这些往事的时候,他主动入局,帮昌武帝杀死了当年伪造诏书的魏大人,也就是自己名义上的外祖父。昌武帝因此注意到了这个孩子,注意到他的聪慧,他的敏锐。
因此“重用”了他。
一些不能见光的事情,他交给了穆嘉辰去做。一个为了毁灭痕迹,一个为了太子之位。表面上他们是父慈子孝的皇家父子,背地里却是各怀鬼胎。
广信粮草那件事是穆嘉辰第一次为自己谋取利益,他搞砸了,暴露了自己的异心。从那一刻开始,昌武帝就对他收回了那可怜的信任。穆嘉辰知道,往后的路都需要他自己一步步走了。他迟早走上和昌武帝相同的路,不是现在,就是未来。
所以他没有听从昌武帝的命令,提早处理掉了祁嬴。
他需要证明自己。
他需要证明自己是比三皇子更优秀的继承人,他需要用一场大胜来积累民心。
如今,他的傲慢即将杀死自己。
林季见他沉默,不多言。现在情况紧急,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他转身正要跑下城墙,忽然听到战马嘶鸣。
那声音熟悉,北狄人如同潮水一般的攻势缓了下来。林季回头看去,只见他们右翼队伍出现了一个缺口。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哪里。
看到他,林季呼吸几乎停滞。
看到他,齐统的心脏也快停了。
“祁嬴!”他狠狠啐了一口,“狡猾!”
齐统的右翼是临行前大部队支援给他们的,本身磨合就不好,他们是加格尔部下的残兵,每天都想着给他们曾经的将军报仇,在战场上就像是脱缰的野狗。此前和祁嬴交手,右翼就已经被打的七零八落,现在更是不堪一击。
齐统这次强攻东邹关能够占上风就是因为趁夜突袭,战事拖得越久,对他们约不利。比起东邹关守军,齐统看着年轻的将军,知道谁才是自己真正的劲敌。
祁嬴的盔甲磨的不成样子,他整个人看起来旧旧的,但眼神里的锐利却丝毫不减。
齐统讨厌这种锐气。
这种好像在说,你永远无法成功的锐气。
曾经的广信王,现在的祁嬴,未来还会有新的大盛将领,守在边关。
看着他们。
齐统的面部不可抑制的抽动起来,他当即调转马头,追了上去。
祁嬴并不恋战,见齐统过来,他跑的飞快,两人一前一后冲进了浓雾之中。
“那个方向是寂芜山,”林季视力很好,他看到祁嬴离开的方向,立刻明白他的意图,“寂芜山易守难攻,入山还有一条狭道。他把齐统引过去,炸掉狭道,围困东邹关的北狄人自然会群龙无首。”
事关重大,穆嘉辰此时顾不上和祁嬴的那些恩怨和嫉妒,他看到了自己立功的希望。
“但翻过寂芜山,就到广信了,祁嬴不会冒险把人引到广信,他必须在寂芜山解决他们。”穆嘉辰一挥手,“弓箭手准备!”
他转身在地图上标了两个点,指挥道:“守军一营跟着我,从后面绕,拦住他们,把这些北狄人就摁死在这里,一个都不能跑!”
林季看向寂芜山。
山中的雾气和火焰的浓烟混在一起,让人看不真切。
祁嬴的补给不够了,他想。
……
马蹄重重踏在山间的碎枝碎叶上,两匹战马一前一后,急速略过。
祁嬴转过身,射出自己身上最后一支箭。那支箭擦着齐统的脸飞过去,他险险躲过,一夹马肚。
祁嬴无声暗骂,加快了速度。
齐统见状,心中了然。
祁嬴在寂芜山东躲西藏,身上的物资已经没有多少了,他出现就是为了将自己引过来,想要杀死自己。北狄先锋队无主将,自然会慌乱。
届时,东邹关的困将就会消失。
但这一切都是在祁嬴能够杀死自己的前提下。
如果他杀了祁嬴,结果就大为不同。
为了能将自己引过来,祁嬴不惜以自己为饵,这就说明他手上没有别的底牌了。为了东邹关,他会将大部分都城卫的人安排在陷阱处,只要在陷阱之前杀掉祁嬴,一切就好说了。
寂芜山的峡口还有一段距离,齐统加快速度往前赶。他喂饱的战马比祁嬴的马匹更加强壮,他们之间的距离在逐渐缩小。很快,两个人从一前一后,逐渐到并驾齐驱。
齐统抽出刀,猛地向祁嬴的战马砍去,祁嬴毫不犹豫出刀隔挡。两个人的力气都打的惊人,刀刃假借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齐统知道,祁嬴把陷阱设在峡口,是他因为他身上的火药只够炸掉那里。现在他们都在冒险,而所谓富贵,就在险中求。
祁嬴猛一用力,推开齐统。他不恋战,继续向前跑。战马飞过腐朽的断木,清脆的马蹄声回荡在漆黑的森林中。
层叠的树木像是会吃人的怪物,黑压压的拢在头顶,前方出现的小路预示着峡口的接近,齐统虎口被震的生疼,他咬着牙追上去,用自己的马狠狠的撞上祁嬴的马。
砰。
他们撞到一起。
齐统立刻拽向祁嬴,而祁嬴不甘示弱一拳打在他脸上。这样短的距离中,他们选择了最原始的方式搏斗。齐统看着逼近的峡口,心一横,拽着祁嬴往后一倒。
两个人同时跌了下去,一路滚下山坡。山坡上坚硬的石子硌的齐统浑身上下都在疼,他觉得自己骨头都出现了裂痕。
他用余光盯着不远处的祁嬴。
祁嬴身上的伤还没好,现在五脏六腑没有一个是不疼的,他额角渗出冷汗,整个人强撑着站起身。
东邹关不能出事。
他看着面前的敌人。
齐统与他目光交汇,电光火石间,两人同时动作。
他们的刀在混乱中留在了山坡上,齐统抽出腰间的短刀刺向祁嬴。祁嬴手上没有武器,一时间落了下风,他抵着齐统的手腕,硬靠着蛮力将刀尖推远。
山间的夜风凉的可怕,祁嬴抬腿将齐统绊倒,趁着他失去平衡狠狠将他的手腕往地上一磕。短刀脱手,齐统当即一脚踹开祁嬴,转身去摸刀。祁嬴不甘示弱,翻身一拳打在他胃上,将人推远。
他们像是两个决斗的力士,相互扭打在一起。
“祁嬴!”齐统被祁嬴按着,憋得脸通红,他艰难的说,“你不会一直赢!你的父亲也是!总有一天,你们会死在我们手里!”
祁嬴嘴角还有被打出的血迹,闻言冷冷一笑。
“谁他娘的能一直赢?”他说,“但赢你,还用不着我父亲。”
他死死板着齐统的脖子,几乎听到了骨骼挫裂的声音。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听到声音,齐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是挣开了祁嬴。
“我赢了。”他癫狂的笑了起来,“我的人……”
他看向声音来处,大笑说:“我的人来了……”
下一刻,浓雾中出现一个清瘦的身影,齐统的笑容僵在脸上。
而祁嬴看到来人,眼睛一亮。
林季拿着祁嬴落在山坡上的刀策马而来,他看到祁嬴,毫不犹豫的讲手中的武器扔过去。
“接着!”
祁嬴几乎是立刻动身赢了上去,齐统脸色灰败,他看到了自己失败的命运。而就在这一刻,他脸色变化,想到了一个恶毒的主意。
他摸出身上最后一支箭。
长刀出鞘的声音和利箭破空的声音同时响起,在祁嬴的刀刃对准自己的那一刻,齐统将箭指向了林季。
咚。
重物落地。
万籁俱静。
风停了。
在峡口处直等到两匹无人战马的都城卫意识到不对劲,寻着声音找了过来。天已经快凉了,月光也变的惨白。徐春拨开灌木丛,满目狼藉。
而祁嬴就坐在一片血泊中。
他怀里抱着林季。
徐春看过去,吓得手脚冰凉。
“别怕。”林季看着身上的箭。
原来这么疼。
他抬手摸摸祁嬴的肩膀。
“不疼了,”林季不再看自己的伤口,用最后的力气说道,“东邹关,已经没事了。我还带去了药……我……”
风刮起干枯的树叶,带走他微弱的声音,在天色将明的那一刻,他缓缓的闭上眼睛。